人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
对云霁来说是,对茵珠来说,亦是。
云霁站在肃州城的城墙之上,眺望远方。
现下是七月,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季节,绵延不断的绿意,像一块巨大的绒毯,连接着远山,羊群像朵朵白云,点缀其间。
他至今仍然能够记得,与长公主初见,也是在绿草如茵的季节,那是盛京的四月,在麓山书院山下不远的溪畔。
公主手握簪子,奋力扑向他一刺,眼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锋利带刺。而后种种,公主是那么的耀眼夺目,令人心驰神往。
也许是因着出身国公府,也许是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他总是内敛而不外露。就连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他也斟酌许久,做了万全的打算。
或许,爱情里是需要先机的,有时慢了一步,便是永远的错过。
人生三大幸事,他有幸占了其一,金榜题名时,入宫参加琼林宴,原本打算向公主表明心意,如若公主同意,他便向陛下求娶。
可惜,终究迟了一步。自以为万全的打算,其实早已失了先机。
那便放下吧,云霁去了江州。可是,放不下,阴雨天时,他撑伞走在石板路上,会想,那时公主在江州,是否也遇上了雨天,看到过这样烟雨朦胧的景色。
既然忘不掉,那就多走走。这一路,从南到北,从江州到肃州。
在肃州城里,云霁遇上了茵珠,梳满头小辫的女子,从天而降,与他撞了个满怀。
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像被人故意投了石子,泛起阵阵涟漪。茵珠很活泼,像个孩子,她喜欢骑马,喜欢烤羊,喜欢跳舞,她喜欢很多,包括云霁。
爱憎分明的草原小公主,就连喜欢一个人,也是直白热烈,横冲直撞的。
云霁从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他觉得在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前,不能贸然接受茵珠的好意。
可是,许多时候,根本容不得他拒绝,茵珠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跑走,她像一阵风,来去自如,捉摸不定。
“你在看什么?”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云霁的思绪。
茵珠凑到跟前,仰头看他,乌黑的大眼睛里倒映出人影,“你想家了吗?”
“并未,只是看看草原的风景。”云霁不习惯这么近,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很美吧?”茵珠没再凑近,而是道,“这个时节,若是在草原上跑马,那才是最痛快的!青草是香的,泥土也是香的,说不准还能撵到野兔!改日我带你去啊!”
“多谢茵珠公主。”云霁道。
“嗨!这有什么,你们大邕人就是爱谢来谢去的。”茵珠不在意的摆摆手,“还有,你叫我茵珠就好。”
云霁道,“这不合适。”
茵珠也不在这个上面同他纠结,“罢了罢了,随你吧。也不知华鸾她们到哪了,算算日子,也该到肃州了。”
三日后,萧月卿一行抵达肃州。
边境互市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已经趋于稳定,行商和需要出关的人,只需由驻军关隘查验过文书之后,便可往来于大邕与瓦剌之间。
这一次,萧月卿等人将前往草原腹地,大邕和瓦剌,在两国边境之间选了一块水草丰美,地形平坦的地方安营扎寨。
茵珠想,草原骑马的约定,这回可算能实现了。
不过待她见了崔锦佑,就完全走不动道了。
四岁的崽子,比三头身的时候稍微抽条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可爱,生得眉眼精致,皮肤又白,嘴唇红红的。
穿一身宝蓝绣花草小袍子,璎珞金项圈上挎个碧玉长命锁。
被崔阑放在地上后,在萧月卿的指导下,有模有样向茵珠作揖问好,甜甜喊“茵珠姨姨。”
茵珠上前直接把人抱起来,连声音都不由放轻了几分,“哎哟!这是谁家的乖崽,生得这么软,这么乖,姨姨的心都要化啦。”
茵珠忍不住一口叼上他的小肉脸。萧月卿笑,茵珠还是那个茵珠,喜欢好看的东西,好看的人也不例外。
崽子被茵珠逗得咯咯笑,还不忘一本正经解释,“是长公主家的。”
“怎么就这么可爱呢,昂?崽崽啊,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茵珠简直心肝儿都要被他萌化了。
抱着崽子就舍不得放手,一会儿哄着人说,给他做小马鞭,一会儿说,带他看小马驹,带他撵野兔,完全是个大孩子。
崽子也是乐得找不着北,在盛京时,公主府虽然很大,可终究是有院墙的,他最多能到院子里、花园里撒撒欢,湖边喂个鱼。
要不就是进宫看外祖母,找七舅舅玩儿,可是七舅舅得去宫学上学了,也不能整日同他玩儿。还有舅母家的元晟弟弟,整日流口水,是个口水怪!
现下到了草原,那可太新奇了,他想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打滚,想去摸白白的羊,揪羊尾巴。当然,这些不能告诉爹娘。
安营扎寨的草原,都是侍卫们提前筛查过的,周围也有好多人守着,萧月卿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让日常伺候崽子的小内侍福安跟着,福安有些拳脚功夫,人也机灵,又嘱咐他天热,多给崽子喂水,就挥挥手放行了。
崔阑看崽子被茵珠带走,握住萧月卿的手,“殿下,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两人各自牵了一匹马,跑了一会儿,别说,还真痛快。
不过太阳太大,也没跑很久,崔阑找了树底下的小片阴凉,与萧月卿席地而坐。草原上的树大多低矮,也很少成片。
至于马儿,是受过训练的,不会跑远,任由它们在一边吃草。
崔阑靠着树干,萧月卿后背贴着他前胸,靠坐在他怀里,有风吹过,真正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还有成片的野花。
回到营帐时,崽子还没回来,萧月卿笑着摇头,崔阑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估计都玩儿疯了,小孩子么,就该多跑多玩。等到开始读书识字,那就苦了。
也没等太久,就听见外头动静,“娘,我回来啦~”
崽子一头冲进来,头上还戴着个枝条野花编的花环,五颜六色的,手里还拿着一个。
献宝似的捧到萧月卿面前,“这个是送给你的~娘,你喜不喜欢?”崽子眼睛亮晶晶的。
“喜欢,真是娘的乖崽~”萧月卿先亲了亲他嫩嫩的脸蛋,才把花环接过来,很赏脸的叫崔阑给戴上,还拿铜镜来照了照。
当然是得到崽子大夸特夸,“娘亲真好看~”
崔阑没好气,“合着就我这个爹不招人待见。”
“哼哼,爹你平日少欺负娘亲。”崽子哼哼。
事情的起因是,某日萧月卿起晚了,崽子担心自家娘亲,跑到床边守着,就看到了萧月卿脖子上的红痕,他就以为爹把娘给欺负了,因为他平时磕了碰了也会有这样紫红紫红的痕迹。
崔阑当然不能说那不是欺负,那是我同你娘相亲相爱的证明。
晚间自是要安排篝火晚宴的,斡亦赫、谢自清和萧承璋都来了。
崔锦佑自然就成了团宠,抱着谢自清大腿,一口一个“舅公”,没一会儿就把人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自清把小崽子扛着抱着,隔辈亲更是亲香得不行。
崽子也不认生,娘亲说过,舅公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好威风哦。围在谢自清身边,一会儿摸摸他的银甲,一会儿摸摸他的佩刀,稀罕得不行。
谢自清拿了烤羊排喂他,崽子抓过来自己啃,没一会儿就吃的满嘴油,还偷摸把油乎乎的爪子往舅公裤腿上擦。
至于萧承璋嘛,崽子叫了四舅舅,不过就一般般喜欢这个四舅舅吧,他长得好高,长手长脚的,皮肤也黑黑的,没有五舅舅好看,崽子内心如是评价。
晚风习习,星幕低垂,又有烤羊和美酒助兴,篝火晚宴的气氛很快进入了高潮。
瓦剌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能歌善舞,不拘男女,此刻正围着燃烧的篝火纵情歌舞。
欢快的情绪感染了一旁的人,大家跟着打拍子,茵珠跃跃欲试,也下了场。
她今日穿一身大红的百褶长袍,上身罩一件镶金边的银色坎肩,满头的小辫缀着金玉珠子。
她旋转舞动着,热情洋溢,自信迷人,像是荒漠中盛放的野玫瑰,一舞毕,博得满堂喝彩。
她高高兴兴回了席上,凑到云霁身边坐下,端起酒盏一口饮尽,大呼“痛快!”
“怎么样?我跳得好吗?”她问云霁,在火光的照耀下,脸颊红红的,眼睛又黑又亮,像盛着细碎的星河。
“很好看。”云霁由衷的说。
茵珠高兴了,“我以为你又要同往常一样不回答。”
“真的很好看。”云霁又重复了一遍。
人们手拉手围着篝火转圈舞动,还不断有人加入,光影忽明忽暗。
或许是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或许是美酒佳肴过于醉人,茵珠望着眼前的如玉面庞,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吻上去。
云霁睁大眼睛,没有把人推开。
亲到了!茵珠开心极了,退开一点,想看看这人是不是喝醉了。
“茵珠……”,云霁张口,想说什么。
不料茵珠突然站起来,“你不许说!我不想听!”然后飞快的跑远。
云霁:……
只能无奈扶额笑着叹气,他想,或许我真的喜欢上了草原。
散席时,夜已经深了,四周不时传来虫鸣。
崔阑一手抱着小崽子,一手还得扶着萧月卿,她今日高兴,也多喝了几杯。想来是玩儿累了,崽子这会儿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崔阑任劳任怨,给娘俩脱去外裳,净面擦手、擦脚,打散头发理顺,一顿收拾,把两位祖宗伺候舒坦,抱上床榻,盖好被衾,才松了口气。
崽子哼唧两声,自动滚到萧月卿怀里。
崔阑快速收拾好自己,上了床榻,把一大一小搂进怀里,一家三口,依偎着睡去。
另一边,谢自清被人扶着回了营帐,也有些醉醺醺。
营帐里点着昏黄的烛火,穿青色袍子的小圆脸正杵着脑袋打瞌睡,听到动静立马醒了,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呵欠,小鹿般的圆眼睛眨了眨,瞧着湿漉漉的。
他迎到门口,从卫兵手中接过谢自清架着,嘴里不住嘟囔,“怎么喝这么多。”
把人扶着躺到榻上,脱了靴子和外袍,自己额头都累得出了一层薄汗,喝醉酒的人,死重。
又到一旁的小药炉上,给人倒醒酒汤。
不过醉鬼一点儿不配合,醒酒汤全弄洒了不说,还把小圆脸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