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静姝,出身云国公府,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叫云霁。
今日,是宣启五年,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后在兰州水榭办春日宴的日子。邀请了各家公卿大臣府上的女眷,一同入宫宴饮。
我望着坐在上首主位的太后,皇后和辅国长公主,一左一右陪伴在她身侧,其乐融融说话。
这三位,是如今大邕最为尊贵的女人,对于我的这个想法,想来不会有人反驳。
微风吹来,湖水泛起涟漪,送来半坡兰花的馥郁幽香。御花园里,精心侍弄的其他花草,在春日里开出片片如云似霞的花朵。
花团锦簇,灿烂非常,随着阵阵春风,上下翻飞,纷纷飘落在湖面上。
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的思绪渐渐飘远。
初见长公主,是景和二十六年,端午宫宴,我随母亲进宫赴宴。
她同如今的陛下相携而来,那个时候,陛下还是太子。帝后一双嫡出子女,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威仪湟湟,耀如日月。
华鸾长公主确实担得起殊丽冠绝的名头,她容貌极盛,美丽而高贵,这便是我初见她时的印象。
未曾想,当日她便救了我。
那时的薛家还不是乱臣贼子,薛贵妃育有两位皇子,颇受陛下宠信。我爹只有我娘一位妻子,我不是不曾听过,盛京城里其他深宅大院的那些腌臜事,只是总觉得这些离我很远。
不想从我入宫那一刻起,就落入棋盘,成了布局之人的一颗棋子。
贵妃看中我的家世,和阿爹手中的兵权,想叫我嫁给钺王,早已布下环环相扣之局。
还有崔嘉宁、林绾烟,平日里笑靥如花,衣着光鲜亮丽的大家小姐们,都是两面三刀、面目可憎的蛇蝎画皮。
我记得被崔嘉宁哄骗,喝下那盏茶之后的昏沉无力,记得那方敷面醒神的热帕子的温度,也记得哥哥寻我焦急的脸。还有长公主,她从容镇静,将我送回哥哥身边。
一场宫宴,形形色色的人,神态各异的脸,隐在人群中,叫人看不真切。
可惜啊可惜,贵妃精心布局,被长公主识破,最终功亏一篑。
这场闹剧,最终以钺王娶了林绾烟收场。崔嘉宁坏了名声,自此没了踪迹,因缘际会,她做了成王侧妃,后来成王叛国通敌,她也没有好下场。
算计人心的人,殊不知自己也在被人算计,权力之上,还有更高的权力。
我明白这些,但也觉得恶心。
宫宴结束当夜,回了国公府,哥哥便把所有事情禀明爹娘,没几日,娘便开始替我相看人家。
婚约定下时,我没有太多感觉,想来每个女子都是要嫁人的,我也不例外。
其实我偷偷找机会看过与我定下婚事的男人,也就那样吧,才能不显,样貌勉强算得中上,比我哥可差远了。
再见长公主时,是那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我同哥哥出游,站在清风茶楼临街的窗边,一眼看见人群中男装打扮的长公主,真是如珠如玉。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若她真是男儿身就好了。承蒙祖宗庇护,我好歹是个郡主,身份能配得上她。
那晚,我们一群人在茶楼雅间里相谈甚欢,明明有许多人,但我却只记得她。
她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问我,“既已有想做的事,为何不去争取?既已有前人,我辈何惧?”
为何呢?我问自己。
有朝一日,走遍大邕十六州,是我的梦想。
绚烂盛大的烟花在空中炸响,照亮她的面庞,是叫人惊心动魄的美。
伴随着烟花的绽放,盛京市司发生了爆炸,她毫不犹豫冲到街上,疏散人群,照顾妇孺老幼,那一夜,她遭遇了刺杀。
幸好有惊无险,歹人未能得逞。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崔阑的人。
肤色冷白,眉眼间尽是肃杀凶戾之气,硬生生叫人忽略了他原本十分昳丽的形貌。
而后我便许久不曾见到长公主,但京中仍有她的传说。
那年冬日,户部出了军饷贪墨案。战事吃紧,千钧一发之际,是她,为北境筹集粮草,送去炭火冬衣。又力主太子彻查贪墨一案,以一场腊月里的赏梅宴,软硬兼施,叫那些吃相难看的贪官污吏,不得不吐出银钱。
腊八那日,哥哥陪爹应召入宫,晚间落了雪,带回一把油纸伞。我从下人口中辗转得知,这是长公主叫人给的伞,也知道了,哥哥救过长公主,还不止一次。
借口收拾书房,我看到了那把与哥哥极为爱重的名家字画放在一处的油纸伞,我想,哥哥大概是喜欢长公主。
他的心意,也许,远比我发现的要早。如果她能成为我的嫂子呢?应该会很好吧。
那年的冬天很冷很长,都开春了,还落了雪,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听说盛京炭火价格居高不下,冻死饿死的百姓不知凡几。盛京城里,却还有人在府里办什么赤火宴,煮酒赏梅,宴饮作乐。
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哥哥也叹,朝廷由来已久的积腐弊病,可见一斑。
我却听说年前长公主张罗着开了炭火铺子,当时还遭到钺王奚落,如今却赚得盆满钵满,用事实狠狠打了那些人一巴掌,真是痛快!
对了,这一年,她行了及笄之礼,已经出宫开府,有能力做更多的事了。
没过多久,大邕十余州县遭了雪灾的奏报快马进京,太子与长公主奉旨赈灾。
很快京中米粮告急,哥哥与我主动求见,帮着筹粮,粥棚顺利建起来,解了燃眉之急。寒冷的冬日过去,终将迎来新一年的春天。
我与那人的婚事,原本就在这一年,或许恰逢多事之秋,自雪灾伊始,便注定了不是太平年景。
陛下中毒、太子遇刺、薛家谋反,桩桩件件,接踵而来。最艰难的岁月里,叛军攻城,盛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俱都门扉紧闭,只求自保。
阿爹进宫勤王,与长公主一同带兵死守宫门,苦战三日,终于等到太子归来。
听阿爹说,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火铳的准头好得很。她被封了辅国长公主,这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朝臣们说什么的都有。我却觉得,辅国长公主之名,她当之无愧。
只是哥哥近来不知为何,愈发沉默。明明春闱已经放榜,他中了会试头名,连中两元,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直至殿试完成,哥哥被点了探花郎,入宫参加琼林宴。
他那日是精心收拾过的,虽然还是千篇一律的白色衣裳,但我知道,不一样,他眉眼之间,藏着按捺不住的喜悦神色。
走时意气风发,回来时却失魂落魄。我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还未开始,便已终结。
而后陛下驾崩,太后薨逝,新帝继位,哥哥自请外放江州为官。
因着国丧,我与那人的婚事耽搁下来,而后便是他家中祖父、外祖母接连去世,京中便有了那些不好的传言。
说来可笑,那些流言,竟是从他们府里先传起来的。最终爹娘得知此事,找上门去退了亲事,不用成婚,我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宣启二年,长公主大婚,她的驸马,是那个叫崔阑的人。三年九月,长公主代天子北巡返京,传出已有四月身孕的消息。
恰逢此时,我收到了哥哥从肃州寄来的游记手札,他这两年来,从南到北,走过许多地方,他将所见所闻都写了下来。在信里他还说,希望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我突然萌生出了无限期盼,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沸腾,叫我不再压抑,我决定付诸行动,走出去,去看大好河山,去踏遍大邕十六州,在我有生之年,在我有限的时间里。
于是我收拾行囊,离京出发,开启全新的人生旅途。
“云大人……云大人……”,宫女的声音将我思绪唤回。
“何事?”我问她。
“长公主寻您过去说话呢,是否是酒意上头,不如奴婢去端盏醒酒汤来?”宫女斟酌着问。
“不必,我今日并未多饮,方才不过看着落花,有些愣神罢了。既是公主来寻,这便走吧,不可叫她久等了。”
“是,您这边走。”宫女在前头一步引路,我抚了抚官服上的褶皱,站起来跟着她。
哦,忘了说,我如今在工部任职,是从五品的工部编舆之职,主司绘制、修编大邕疆域舆图之事。
当然,从前工部没有这个官职,这是在我去年献上江州海舆图之后,陛下大加赞赏,特地在工部给我增设的官职。
关于这事,长公主也从中出了不少力,还在朝堂上亲自为我辩驳,说是既然公主可以辅国参政,那女子做官,有何不可?况且,以我之功,做个长期在外奔波的从五品编舆,都是屈才了!
还有老大人欲再辩驳,长公主直接叫人将我绘制的海舆图,当堂呈了上来,早朝的唇枪舌战,才以此终结。
我跟着宫女,到了御花园里一处小阁楼里,她已经煮好了茶,和颜悦色叫我坐。
听说她于去年生了孩子,明明是做娘的人,瞧着却同那时没多大变化,五官长开了些,眉眼研丽,依然美丽、高贵。
若非说有什么不同的,那便是褪去了几分年少时的锋利,气度雍容,睥睨四方。
她问我此次云州之行如何,踏勘编图可还顺利,又问我云州是不是常年多云雾,真如传言中那般沃野千里,有天府之称。
我一一与她作答,像许久不见的老友。
不过,没说多久,驸马便来寻人,怀里还抱着个约摸一岁多的男童。
那孩子自己捏着胸前的碧玉长命锁玩儿,真是生得小仙童一般,好看极了。
见了长公主,便伸手奶声奶气喊“娘”。
长公主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娘俩亲香了好一阵,孩子乖乖靠坐在她怀里,小脸贴着阿娘,挤出肉嘟嘟的弧度。
我同驸马见礼,哦,不对,是同长宁侯见礼,长公主身边的人,好像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不变的是,能瞧得出来,他们感情依旧很好。
她是九天之月,流光皎洁,明月高悬,照亮的不只我一个。
又略略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
许是因为长公主的面子,宫里内侍殷勤送着我出宫,到了宫门口,笑吟吟道,“云大人,您家里的马车,早已在那边候着了。”
我内心诧异,家里?
抬头一看,是有一辆马车,车驾前头坐了个肤色偏深的男人,正抱臂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自袖袋摸出一块银子递给内侍,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那人扬了扬手中鞭子,顺势把我一把拉上马车。
他叫余戈,是我在海边踏勘绘图时遇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