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兰仙子下凡历劫,白楹打了几百年的酱油就回来了,她没有做专拆党的本事,入不了紫绡仙君的法眼,还让他觉得有些碍眼了。
对于紫绡仙君这种十项全能的夫君来说,白楹只怕连做烧饭丫鬟的资格也没有,放在跟前就是一块废料。
白楹胆子小,每每想起要努力一把的时候,总被记忆里朱红的死状轻松打败,她不愿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想和主人为敌。
兔子温驯乖巧,知进退。
特别是领教了扶兰仙子七种人格无缝对接,瞬间变形的本事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呆不下去了。
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妖王。
几名妖侍轮流念着像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信,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妖王终于想了自己还有个不怎么中用的属下在人间晃悠。
他叹了口气:“去,传个话,叫那没用的小东西回来。”
白楹是很没用的小东西,虽然修为还不错,但胆子实在小得不行。若非妖王之前夸下海口弄了个大妖下去撞了蒌子,他也不会想到让小白楹去混日子。
没想到随着朱红的好日子到头,三千年的期限也变成了水中浮萍不值一提,扶兰仙子和紫绡仙君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但他的属下还得继续跟着自家妖王混吃混喝。
所以,白楹回来了。
妖王看着这全身发抖的小姑娘,有点无语,看了半天,才问:“下去那么久,可曾学到一点东西啊?总不能空着手去,空着手来罢。”
白楹知情识趣地从袖子里捞出一包龙须酥,一斤菊花冻,一盒绿豆糕……妖王看着看着,脸就有些绿。
他站起身来,顾不得抚平衣上的褶子,便蹬蹬蹬几步冲到了阶前:“你跟着他们那么久,一点好处也没沾着?怎么尽是带着这些没用的东西?那玉珩宫的石头瓦片,你就没记得带一块上来?你这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由于天雷几番光顾,玉珩宗湘妃林的竹料已中炼制上品仙器的重要材料,谁不想顺一两块来自己存着?妖王还想在小丫头手上揩点油水呢,结果却失算了。
白楹战战兢兢地说:“主人说过西京的龙须酥最甜,杭州的菊花冻最香,淮北的绿豆糕最醇……这些都是最好的。”她何尝不知道主人箱子里全是宝,但她天性平和懦弱,哪敢提半分出格的要求,所以好不容易回到上界,却只沾了一些零嘴和口粮。
妖王有些恼她。
白楹回来第二天,便被打发去了琅嬛阁里做小工。
群妖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她。
本以为从上面浪一圈回来,小兔子会比他们早列仙班的,结果却没有。
她非但没有升格,反而被降成了小妖去守书库。
要知道,那里边已经几年没人打理了。
妖族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又爱攀比,这琅嬛阁本就是为了与帝俊大人的紫微阁打对台用的。
帝俊大人有书库,妖族自然也不能短斤少两,不单如此,妖族的书库还要够大够全,够乱。
妖族不爱读书,修炼全凭天赋,书库都是摆设,里边的文献并没有分门别类,在众妖眼里,那一堆玉简和一堆垃圾并无分别。
而眼下,小兔子就被流放到垃圾堆里来了。
可能是因为白楹在紫绡仙君身边呆久了,对整理内务也有了不少心得,反正被关在这里边,也不用对着那么多虎妖豹妖了,而且还有那么多书看,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白楹是巴不得要将自己藏起来,这一次倒是歪打正着,中了下怀。
妖族爱热闹,白楹却是个例外,她是寻宝高手,自然对寻宝地图,山河画册比较感兴趣,故而她最先整理的,也是这些东西。
地图更迭,一代又一代,很多东西失去了考校,变得模棱两可。
白楹从近期开始整理,起初还得心应手的,可是越到后头就越不顺当,整理到到上古洪荒境,她已经晕头转向。更麻烦的是,这些广川地貌中间还流传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传说八卦,白楹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
等到妖王想起她时,三千年已忽倏而过。
白楹重见天日那天,琅嬛阁已然焕然一新。
她打量着一排排的整齐书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满足感。
然而,这样的满足却无人来分享。
而就在她失望离去的时候,她看见门廊下站了一鲜亮的影子。
那人负手而立,看着清濯的天空沉默不语,强大的威压漫过玉阶,引得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她不敢看他玲珑别致的侧颜,甚至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唯记得那人额心一点血珠,盈盈欲滴。白楹看见漫过身前的花影,听见一个和煦的声音在头顶清晰响起:“听那老妖吹嘘琅嬛阁里有不少好东西,正好这几日有空,本座特地来瞧瞧。”
白楹心间狂跳不止,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帝、帝俊大人……请、请便……”
帝俊却是笑了:“小丫头不用那么紧张,你既认了扶兰作主人,也算是与本座有些亲厚,本座不会为难于你的。我来不过是为了看一位故人。”
白楹疑道:“此间只有小妖一人,并无其他人……不知帝俊大人所说的故人是?”
帝俊抬脚进门,向她招了招手:“云荒的地图有没有?本座想看看关于洪崖境那本,你随我一起罢……”
那本洪崖境的地图是最近才整理完成的,白楹自然记得它在哪里。
她一路小跑着上前,从其中一排书架的最顶部取了一本出来。
帝俊微一弹指,那书册便立起来,徐徐变大,转眼便将此间变成了一方泥洲。
上古时期,天地未开,众神聚居洪崖境,与凡人无异。
泥滩上躺着一名女子,人脸蛇身,懒洋洋的。却是早已魂归大地的地皇女娲。
白楹并没见过女娲大人,但民间祭祠里常有塑像,她一眼便能认出来。
原来帝俊大人要见的故人,是她。
帝俊叹道:“斯人已逝,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相见了,可悲啊。”
身为天帝,紫微阁中自然再容不得他还是妖皇时候的记载,包括那段隐秘的过去,也同样被时光掩盖。他以前有扶兰和溯世相伴,还感觉不到寂寥,但随着扶兰自贬凡尘,溯世魂飞魄散,他便没有了依托。
日月交辉之际,羲和、望舒二位女神同时在外,留下他孤单一人,确实凄凉。
可是当年的女娲大神,却一点也不凄凉。
帝俊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女娲很忙,每天都有很多事做,她以黄泥造人,又用五彩石补天,更鳖足以立四极,开创天地。她是和其他女神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可是帝俊第一次见到女娲大人的时候,她就平躺在洪崖境的一角,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她一身脏兮兮的,手指上全是泥,脸上的皮肤也被太阳晒得发黑了,可是还一动不动地躺着。
那时,帝俊还以为她被太阳晒死了。
他上前去拉她,却发现她重得像一座山,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将她的肩膀稍稍挪了个位。
她咬着一根灵草,有些无奈地叫住他:“喂,你干什么?”
他被吓了一跳,一松手,自己倒退了好几步,他扬起好看的眉毛,对着女娲那张脏兮兮的脸看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死?”
女娲抿着唇,泥胎下的一双妖异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小妖精,你这话要是让伏羲大人听见会倒大霉的,知道诅咒神祇的下场吗?”
小妖精?帝俊从没听过这样的轻浮的戏称,可是下一刻,他才意识到有一点不对劲:“你说你是神祇?”
对方很大方地一笑,道:“对,我是女娲。”
世间有一种人,是想爱又不敢爱的,比如身上高位的娲皇大人,身为三皇之一的她,似乎将使命当成了生命。她明明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温柔的,可是却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她令他向往,却无力追逐。
因为他与她天差地别。
那时候六道混沌,三界也并不分明,可是无所事事的他,站在女娲面前,就像是矮了一截。
男人的选择,最是玄妙。
他明明很想接近她,可是最终却转身与望舒、羲和两位神女共结连理。
娲之后又见过几次面,他从妖皇变成了天帝,她却魂归天地,以神血滋养万物,他们是掌管世间的神,却没有为自己谋得半丝缘份,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有缘份这种东西的存在。
女娲走了,只留下两块补天石。
那不是她补天剩下来的,而是帝俊偷偷取走的,自私地说,他是想做个纪念。
扶兰与溯世化灵成人,渐渐通晓人语,帝俊以为自己与女娲之间终于有了一丝卑微的联系,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他将两位仙子视同己出,常常教导。
他说:“阴阳相合,乃是大之常,女子为花藤,男子为树,若得姻缘,就得觅个登对的。”藤树相依,藤牢不牢靠无所谓,关键是树要撑得住。女娲走后,这世上早不是女尊男卑,女仙们选择仙侣的时候,也有了一些计较。
谁不强找个修为高深,能力强大的夫君呢?
未曾想,溯世仙子将这席话奉作金科玉律,结果机关算尽而反受其害,而扶兰仙子一世懵懂,竟在红尘中觅得了一份真情。世事难料。
紫绡对着扶兰,情意流露,羡煞旁人,自然也包括了他。
如果当时的话能够坦白说出来,又将是怎么一番光景呢?帝俊大人摩娑着那副地图,指间绕过了女娲大人脏兮兮的脸。
白楹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幅画,突然想起了什么,噗地一下,笑出声来:“主人也像女娲娘娘一样懒,她就爱躺在紫绡大人的怀里,吃吃吃……我记得主人以前不是这么懒的,但自从嫁了仙君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懒?扶兰仙子那样勤勉的苦修,怎么会懒?那分明是在撒娇啊。
想通这一点,帝俊心间骤痛,差点无法呼吸。
女娲造人补天,累了的时候只能自己采一点点灵果磕牙,她躺在洪崖境几天也不会有人问津,他明明是可离她最近的人,哪怕只递一碗水,和她说一个笑话,都好。可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不会疲累,不会软弱,更不需要他这样没用的妖族怜爱。
他错了。
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