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的气氛变得压抑,殿外,重羽卫打完了板子,安崇羽失了半条命,勉强吐出嘴里的布条,苍白着一张脸,还不等他开口,便有几个人,一左一右抬着他往宫门外走去。
百官静候,伴着头顶朦胧的天光,有人揉搓眼睛,暗自捶了捶发酸僵直的双腿。
屋里,安崇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太傅季临拱手问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皇后娘娘因何自绝?”
要知道,宫里的娘娘身不由己,就算不想活了,那也不能随意自戕,若惹得帝王不悦,是极容易牵连母家的。
虽然皇后的母家长远侯府已经后继无人,无所谓牵不牵连,但除此之外,她膝下还有大皇子,就算是为了安崇枢,她也绝对不会突然自戕。
疑团重重,安崇枢被季临这么一点拨,也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抽抽搭搭问道:“父皇,母后为何会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害她?”
启安帝脸色微凝,莫名看向他:“你为何会觉得有人害她?”
都说了是悬梁自缢,他还不信。
自上次李昭仪身亡后,各宫戒备森严,除了他这个皇帝,还有谁能在重羽卫的眼皮子底下害死一朝国母?
上位者的眼神深邃而危险,安崇枢心中一跳,下意识低头,喃喃道:“儿臣……儿臣只是猜测,母后向来爱惜身体,不曾生过怨怼,如果不是有人害她,儿臣实在……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想不开……”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悲痛欲绝。
“你想不通,朕也一样想不通。”
手中的纸张递到他面前,启安帝道:“这份手书,是皇后留下的,她亲口承认,李昭仪为她所害,只因无法承受心中愧疚,梦魇难眠,才选择以死谢罪……”
“不可能……”
安崇枢下意识反驳,可当接过手书,看清那白纸黑字熟悉的字迹时,他眼里的悲戚顿时化作不解。
怎么可能……母后她……
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会承认这些?
什么愧疚,什么梦魇,以母后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生出这些情绪和思想?
他不明白,不理解,更不相信。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掉宸妃,明明眼看着就能让安崇邺坠入深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在这关键点上,突然调转枪头,把刀锋指向他?
眼泪不受控的滑落,安崇枢想冲到凤仪宫去问清缘由,但手里的纸都被揉皱了,他也无法起身,启安帝审视的眼神太重了,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你口中的不可能,是皇后不可能害李昭仪,还是她不可能愧疚认罪?”
不顾旁人在场,启安帝弯下腰,伸手捏着安崇枢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明德啊,你母后的性子你最了解,她做的事,你也应该最清楚,斯人已逝,你告诉朕,这份手书的内容是真是假,只要你如实说,父皇就信你。”
他用仅剩的一丝父子之情,来胁迫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冰凉的水珠滴到手背上,启安帝感受到安崇枢的战栗,但他纹丝未动,深邃的黑瞳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母……母后……她……不,不会……”
断断续续的话带着颤音,安崇枢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闭了闭眼,认命般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母后她心性纯良,必不会下毒害人,请父皇……明鉴。”
好,很好。
眼神一沉,启安帝松了手,坐直身体,再不去看脚边那泪流满面的亲儿子。
抬头,视线落到站着的那几个人身上:“你们都听到了?大皇子说,皇后心性纯良,不可能害人……”
“既如此,那就这么去办吧!”他面无表情的吩咐:“让礼部置办丧仪,昭告天下,国母薨世,举国设奠,丧始内三日辍朝,出殡前忌饮酒食肉,百官着黑冠素服,三月不可晏喜,以作哀悼。”
“是。”
众人躬身领命。
启安帝看向安崇枢,这一次,他眼里再也没有了半点温度,只是很平静,很淡漠的说了句:“去吧,最后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
不管她做了什么,是对是错,那终究是生你养你,一心皆为你着想的人。
安崇枢双手交叠,无力的低头叩下去:“是,谢父皇。”
谢什么,他没说,但二人都懂。
起身离开,临走时,他扫过椅子上瘫坐的穆骞,双唇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独自往凤仪宫去了。
清理走两个儿子,启安帝对几位官员吩咐一番后,遣退众人,只把安崇邺留在了屋里。
旭日初升,朝露结凝。
偌大的紫宸殿中,父子二人四目相对,安崇邺站着,八尺多高的男儿,早已比父亲还要高大。
启安帝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二话没说,突然抬手一巴掌甩过去。
“啪”的一声,安崇邺不避不躲,左边脸瞬间显出一个绯红的五指印。
“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吗?”启安帝冷冷看着他。
安崇邺未语,只是默默跪下,没有半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瞧着他这副样子,启安帝是越想越气:“那么多方法你不选,就非要鱼死网破,闹个天翻地覆才行吗?”
指骨握得咯吱作响,为了给他铺路,自己做了多少准备,可现在……全都白费了。
皇后新丧,于情于理,启安帝都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册立安崇邺为太子。
而安崇枢和穆骞那边,私下肯定会彻查皇后自缢的原因,安崇邺当天去凤仪宫并未遮掩,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都是证人,虽然二人谈的什么他们不知道,但从谈完当夜,皇后就选择了认罪自缢的结果来看,谁都猜得到,皇后的死,绝对与安崇邺脱不了关系。
双方关系本就不睦,再掺上这一条人命……
安崇枢也好,穆骞也罢,他们及其身后的官员,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安崇邺,恶虎成林,这将成为他前行的最大阻碍。
“朕本以为,与你说得那般清楚了,你能权衡利弊,不会做出那等糊涂、不利己的蠢事。”
他把太子之位明晃晃摆出来,知道安崇邺想救宸妃,他就压着百官进谏,哪怕最后无法翻案,他也保下了宸妃。
送去皇陵不过权宜之计,可偏偏,安崇邺这个孝子,连这点委屈都不肯让宸妃承受。
“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安崇邺背脊挺直,就算跪着,也不肯低头:“可母妃无辜,年少时她呕心沥血护我,如今平白受冤,儿臣身为人子,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背下污名?”
宸妃若因此去了皇陵,他即便成了太子,即便最后翻案把人再带回来,那曾经毒害嫔妃的污名也无法洗净,旁人只会认为,是他这个太子,为了生母不择手段,故意颠倒黑白。
到那时,说不准宸妃还要一忍再忍,为了他而留在皇陵,一生无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