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贝托和埃吉奥在战斗中极其主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使。他们压抑着对马泰拉的莫名憎恨，却始终无法完全掌控情绪，导致这种情感在指挥部内迅速蔓延。
这种情况令人震惊。那些一贯鄙视愤怒和憎恨等无益情绪的贵族，如今却个个满怀杀意，誓要将马泰拉置于死地。
而这股敌意也像瘟疫般扩散，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士兵们也都对马泰拉燃起了无比炽烈的仇恨。
在这风暴般的情绪之中，唯有伊希凡冷静地观察着一切。他的内心已然被炽烈的火焰灼烧得无比炙热，任何外来的怒火都难以动摇他的意志。
只要有瓦尔塔努斯的存在，伊希凡的心中便不会对他人滋生任何敌意。
他漫步在营地间，悠闲而又冷静，仿佛一个旁观者，审视着这股宛如集体疯狂的敌意。
“战争原本就该如此吗？”他在心中默问，“当结局注定，一方势必迎来毁灭时，投入这场无法回头的战争的人，本该如此失控吗？”
“不，这绝不是必然。”
伊希凡停下脚步，站在营地中央。他目光冷然，凝视着那些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忙碌不已的士兵们。
伸手摸了摸因行军未剃而粗糙的胡须，他的眼神冷到发寒，仿佛能够洞穿一切。
这个世上，将伊希凡锻造成复仇之刃的人，唯有帕乌斯特。那位比雷德班公国的王弟，人类史上无与伦比的大魔法师。
帕乌斯特曾教导伊希凡：
“战争只是政治的工具罢了。沉迷于战争是愚蠢的。只有那些分不清工具与目的的愚者，或是以战争为人生意义的狂徒，才会把生命献给它。”
如果以帕乌斯特的教诲为准，这一切显然已经偏离正轨。
以伊希凡的判断，翁贝托与埃吉奥绝非那些因情绪失控而沉溺于战争的庸人，也不是将战争视为目的的狂人。他们理应保持冷静才对。
伊希凡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试图找到那只展翅飞翔的黑羽乌鸦。
然而，乌鸦没有出现。
这只好奇心旺盛的鸟儿为何没有伴随他迎接人生的第一次战争？是它发现了更为有趣的东西，还是有某种原因让它无法现身？
不久后，伊希凡迈步回到自己的帐篷。他静静坐下，任时间流逝。直到某个声音传来，他才起身走出帐篷。
“菲利乌斯。”
“埃吉奥阁下。”
正准备走入帐篷的埃吉奥，原本锐利的目光稍稍柔和，转而看向伊希凡。伊希凡缓步靠近，尽管两人已建立起深厚的信任，但他依然端正仪态，恭敬地向埃吉奥行礼。
“哈哈，你这人呐，怎么突然这样？”
埃吉奥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可能太过尖锐，以至于伊希凡用玩笑般的方式回应他。他放声一笑，试图缓和气氛。
然而，伊希凡将手轻轻放在胸口，以“玛雷之子菲利乌斯”的身份，而非“埃吉奥的朋友菲利乌斯”的立场，平静而从容地说道：
“埃吉奥阁下，我斗胆请教您对拉贝拉诺军略的看法，可以吗？”
严格来说，伊希凡身为外人，在战斗迫在眉睫之时，向拉贝拉诺之子埃吉奥询问既定的作战计划，确实有逾矩之嫌。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埃吉奥对他一向信任，甚至多次与他探讨过军略问题。
“啊……嗯……还是进来谈吧。”
埃吉奥有些惊讶于伊希凡这般正式的态度，眨了眨眼，随即带他进入自己的帐篷。
埃吉奥挥手示意侍从端来热好的葡萄酒，与伊希凡分杯共享，然后缓缓开口：
“战斗方式已经确定，将是一场阵地战。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利用地形优势，选择最有利的地方应战。”
“南面的那片森林呢？不知阁下有何看法？”
“那里地势险峻，难以有效调动兵力。再者，这片森林是马泰拉的地盘，若在这里作战，反倒对我们有利。”
“那么，是否计划采用常规的兵力布置？”
“正是如此。骑兵布置在两翼，而你，菲利乌斯，将被安排在步兵的右翼。”
在阵型战中，人类多为惯用右手，持盾在左，盾牌自然会遮挡身体左侧。这使得右翼在战场上通常更为突出。
因此，右翼被设为主攻方向，往往布置精锐部队，而左翼则以拖延为主，部署较弱的兵力。
将伊希凡安排在右翼，这不仅是对他能力的高度认可，也是在为他争取建立功勋的机会。
“可敌军的骑兵数量占优，真打算这样迎战吗？”
“即便敌军人数占优，我们也不可能退缩，不是吗？”
“如果双方都按照常规阵型作战，战斗将难以引入战术变化，最终只能比拼兵力的数量与质量。即便如此，您依然打算用这种方式，与马泰拉正面决战吗？”
“……”
“埃吉奥阁下，您真觉得没有任何新战术，没有弥补差距的对策，仅仅靠双方硬碰硬，看谁的头颅先碎，这样的战斗是正确的吗？真心如此认为吗？”
伊希凡的语气冷静而从容，像贵族说教般娓娓道来，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冒犯。他此刻的模样，不禁让人想起帕乌斯特当年教诲他时的情景：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会为你鼓掌。因为面对你这令人赞叹的愚蠢，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与此同时，伊希凡的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黄昏色光芒。
他在心中勾勒出象征恶魔基梅罗的符文，并发动了魔法。
基梅罗，这位掌控知识、智慧、觉悟与秘密的恶魔，其力量即是纯粹的理性。而理性天生冰冷。伊希凡将这种如霜雪般冷彻的理性注入了埃吉奥的内心。
埃吉奥一时间愣愣地盯着伊希凡的眼睛，随后快速眨了眨眼。他的脸上浮现出平静的表情，细细品味伊希凡的话，沉思片刻后，像梦中惊醒般猛然站了起来，满脸震惊。
“这到底是……！怎么能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一时惊愕得难以自控，双手抓着头发，那双继承自父亲的蓝眼睛瞪得滚圆。
埃吉奥甚至来不及对伊希凡说一句话，便转身跑出帐篷，留下伊希凡独自一人。
“停下！暂停！全员停止行动！”
埃吉奥急切地命令那些已开始准备战斗的士兵停下动作。虽然未得到翁贝托等指挥官的正式批准，他擅自暂停战斗准备本应引起质疑，但埃吉奥的举止太过急迫，令士兵们震惊之下不得不暂停。
随后，他径直冲向翁贝托的帐篷。很快，一场紧急会议被召集起来。
这次会议与之前不同，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夜幕降临，黑暗彻底笼罩大地，会议才终于结束。
“菲利乌斯，大人召见您。”
会议结束后不久，翁贝托的侍从便来到伊希凡面前传话。伊希凡起身，跟随侍从前往翁贝托的帐篷。
“大人。”
“免礼，坐吧。”
“是，大人。”
伊希凡在翁贝托的左侧坐下，与埃吉奥面对面。此刻，两人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疲惫，目光中却多了一丝冷静。
“埃吉奥已经告诉我了。战斗虽未开始，但多亏你，我们才躲过一场巨大的危机。”
“大人过奖了。战斗尚未开始，迟早会有人察觉的。”
“会议结束与战斗开始之间的时间差，犹如冬与春的间隔。不要用你的谦逊让我感到羞愧。”
此时若伊希凡推辞翁贝托的称赞，便等同于让他与指挥部颜面尽失。而这种低级的疏漏本就已够令人羞愧了。
伊希凡优雅地微微低头，接受了翁贝托的赞赏。
“我们原本无法制定一套明确的取胜策略。”
翁贝托的声音冷静而内敛，仿佛愤怒的阴云已被驱散。
尽管他坦然承认自身的不足，却丝毫没有表现出羞愧。对他而言，那种无价值的情感只会妨碍重要决策的推进。
“你能确定五天后一定会下雨吗？”
翁贝托那双湛蓝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紧紧盯着伊希凡，目光炯炯。
伊希凡一瞬间在翁贝托那双湛蓝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淡淡的怀念之情。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以沉稳而高贵的语调自信说道：
“雨下多大我不敢保证，但它一定会下。然而，阁下，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还请见谅。”
翁贝托眯起眼，直视着伊希凡。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让伊希凡回过神来，不再沉浸于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触之中。
一直以来，伊希凡眼中总是充满自信，从未让翁贝托对他生出过怀疑。
“……算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翁贝托轻声说道，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点头。
毕竟，未能制定出清晰的胜利战略的拉贝拉诺，当前的处境只能依靠拖延时间，伺机寻找胜利的突破口。
五天后是否会下雨并非决定性因素。即便如此，也有必要设想下雨时可能采用的新战术。
根据翁贝托与埃吉奥的命令，他们翻查了大量历史记录，并向士兵们收集信息后得知：这个季节的确会下秋雨，但通常要等到半个月甚至下个月才会到来。
尽管如此，翁贝托还是将伊希凡的话记在心中。
“菲利乌斯，为了争取时间，即便是冒险之举，我们也不得不尝试。”
翁贝托低沉的声音透着无法动摇的决心，那双原本充满敌意的眼睛，此刻却如钢铁般沉重、坚毅。
“若有任何差遣，请阁下尽管吩咐。”
伊希凡优雅地微微低头，语气里充满了臣服与信心。
“刀剑本是为了杀敌而存在，而非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装饰。”
伊希凡选择追随拉贝拉诺，是为了通过战斗建立功绩；而拉贝拉诺接纳伊希凡，是为了挥舞这柄利刃，斩杀敌人。
因此，无论翁贝托下达怎样的命令，伊希凡都会毫不迟疑地执行，并以卓越的结果回报他的信任。
他早已对埃吉奥承诺过：
无论对他抱有什么期望，他的功绩都将超越这些期望。
听到伊希凡充满自信的话语，翁贝托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在正式开战前，我们计划以决斗作为一场娱乐，同时也是提升士气的手段。”
咚，咚。
翁贝托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敲着会议桌，低声说道：
“具体安排还需要与马泰拉协商，但我可不想浪费这次机会，满足于只进行一场决斗。”
伊希凡微微挑眉，略带兴趣地侧了侧头。
“那么，您有何打算？”
“告诉我，在决斗中，你能独自击败几名骑士？”
独自击败几名骑士。
哪怕只击败一人，都足以成为令人称颂的功绩。而现在，他竟然提出了这样近乎荒唐的问题。
对此，伊希凡笑了笑，坦然回答：
“哦，阁下。即便是我，一次同时对抗三名骑士也未免太过勉强。但如果是两人，我完全有信心为您献上胜利。”
虽然三对一稍显困难，但一对二却并非难事。伊希凡笃定，他能够在这样的决斗中取得胜利，为拉贝拉诺赢得荣光。
当被问及“一对一的决斗中最多能击败多少人”时，伊希凡却自信满满地笑着回答，甚至补充说他在一对二的情况下也能确保胜利。
换言之，他无异于宣称——无论对手是谁，也无论战斗持续多久，他在一对一的决斗中绝不会失败。
“当然，如果对手是大师，那身为‘玛雷之子’的菲利乌斯我也只能谦逊退避了。”
“哈哈哈哈！”
伊希凡似是突然想起一般补充的这句话，让一直默默聆听的埃吉奥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父亲，您瞧，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绝无后退的想法！”
“嗯……”
听着埃吉奥豪迈的言辞，翁贝托抚了抚胡须，长叹一声，随即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明天早晨，我会派人去马泰拉传信。决斗将在正午举行，你提前准备好。”
“对我来说，只要有机会迎战，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无妨。不过，既然有规矩，那我就按程序办事，静候日出吧。”
“够了，知道你信心十足了。现在退下去休息吧。”
“是，大人。”
伊希凡起身，行了一礼，披着黑色斗篷从容离开会议室。他的步伐依旧坚定，背影里透着无尽的自信。
“真的有把握吗，埃吉奥？”
等伊希凡走远后，翁贝托才将目光转向埃吉奥，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安。
埃吉奥耸耸肩，轻笑着回应：
“当然，父亲。尽管我只和他交手过一次，但那一次已经足够让我明白。”
埃吉奥回忆起那天他为了试探伊希凡，亲自出手与其对决的场景，不禁感慨万分：
“唉……我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种人。他不仅是一名贵族、一名骑士，更是一名真正的剑术大师。作为一名剑士，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战胜他。他不会败，除非对手是大师。”
埃吉奥笃定地说道。
试问，天下有哪个疯子能用一把未开刃的训练剑，一击便轻松击断附魔的战剑？
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一剑并非指向埃吉奥的身体，而是精准地劈向了他的剑，仅仅是因为伊希凡不想误伤他。如果伊希凡真的抱有杀意，埃吉奥最多能撑几招？能坚持到第三招已经是侥幸。而在那种“一击必杀”的剑术下，撑三招已是奇迹。
“虽然听你这么说我选择相信，但把所有人的未来都寄托在这样不确定的事情上，实在让人感到痛心。”
翁贝托此刻展露出作为男爵与总指挥官时难得显露的疲态，低声向儿子抱怨道。
让伊希凡这样一名非骑士的人出战本就已是巨大的赌博，更何况还要让他担任先锋！
先锋，那可是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配拥有的无上荣耀之位！
决斗中，往往是几名骑士轮流对战，有时获胜的骑士并不会退出，而是继续迎战下一位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先锋通常会挑选最强的骑士来打头阵，打破敌方气势，并最大限度地消耗敌人的力量。
因此，拉贝拉诺决定让伊希凡作为最强者出战，担任先锋。
如果伊希凡失败，那么拉贝拉诺军的士气将受到重创，之前愿意将先锋之位让给伊希凡的骑士们，必定会感到愤怒不满。
这时候，拖延战斗时间的计划也可能完全破产。将伊希凡作为先锋，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如果是菲利乌斯，他至少能打败三个敌人，然后回来。”
埃吉奥笑着说道。
虽然伊希凡信心满满地说了这些话，但从体力和魔力的角度来看，他很可能很快就会陷入极限状态。
敌人肯定也会倾尽全力，战斗会异常激烈，体力和魔力的消耗会非常迅速。
即便如此，能击败三个敌人，也已经是令人惊叹的成就了。纵观菲雷纳的历史，能在决斗中连续打败三名骑士的人屈指可数，通常最多只能战胜两人，而且往往是重伤累累、几乎无法再战的状态。
“希望如此。”
翁贝托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压抑住内心的焦虑，轻声说道。
片刻的沉默后，埃吉奥低沉地开口：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
埃吉奥用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头，这个动作和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
“我们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且是我们所有人一起犯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竟然决定在体力和魔力都下降，敌人又占有更多优势的情况下，正面迎敌。这种错误即便是最不懂战略的人也不会犯。
然而，不仅翁贝托和埃吉奥这些从小接受军略教育的贵族，连他们麾下的所有骑士和贵族，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被对马泰拉的无名仇恨和愤怒所蒙蔽，丧失了理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消灭敌人，杀尽敌人。
简直就像中了妖精的魔法一样。
“幸好我们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今后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翁贝托虽然没有对此事过于在意，但也提醒自己不能过度纠结。他知道，眼前的战斗近在咫尺，如果过于陷入无关紧要的问题，反而可能失去应对更重要决策的机会。
只要今后小心，便可避免再次犯错。
“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是，父亲。”
今天的事情让每个人都感到疲惫不堪。
至少今晚，马泰拉不会发动攻击。白天时男爵们已有过协商，即使有机会，他们也不敢进行夜间突袭这种卑鄙手段。毕竟，国王指示他们要通过阵地战决胜，如果马泰拉违背了这一点，谁也无法预料贵族们将如何反应。翁贝托深知，倘若这种局面再次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夜幕渐渐降临，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他们疲惫的身体。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但从明天开始，将迎来更加漫长的一天。在那之前，最好趁此机会放松一下，沉沉入睡，为明天的挑战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