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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雀鸟盘旋。

随着最后一支乐曲唱罢,整个庭院的酒兴自极致慢慢回落。

方宁的目光落在主座的谭智威上,不知身边小厮与他说了甚,只见他一壶酒饮尽,酣笑离场。

见谭智威离开,众人也有了作罢的念头。

宾客四散,整座四方宅院,终算回归安宁。

方宁拧着眉心,想着二人扮作夫妻,自是不能分房睡,只能与沈昱睡一间屋子。

沈昱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颇懂礼节地在二人床边设了一隔帘,尤觉不够,“你不是之前问师叔要过迷魂散,实在不行,你将我迷晕了过一夜。”

方宁颇为无语,瞧着沈昱像个小媳妇似的忙前忙后,好整以暇道:“师兄,你莫不是以为若你半夜兽性大发,能得逞吧?真是太高看你自己了。”

沈昱一听,手里的动作忽而顿住,细想也是,躺平道:“也罢,你我本就是同门,你小时候尿床的被褥还是我替你洗的,也不用避讳什么。”

方宁恨得牙痒,“沈昱,我再说一次,那时我已一十又一,那些水渍是小师妹调皮,泼洒上去的。”

沈昱阖眸,嘴角含笑,忽而听见乐声从东角传出,距他们应有半里距离,曲调婉转旖旎,再睁眼时,吐槽道:“这谭老爷,真是一刻也不歇啊。”

方宁虽也听出乐声是从东角传来,但东角也并非只住了谭智威一人,疑问道:“你怎知是谭智威的屋中传来?”

沈昱面色绯红一瞬,哑然片刻,略带心虚道:“此为边塞之曲,昔时是表示两情相好之意,后来传入中原,便成了欢好求偶的曲调。后来因为这曲调的尾谱太过淫逸,被官府禁了,所以你不知道。东院中能用上这曲调的,除开谭智威还有谁?”

“如此,师兄真是见多识广。只是师兄是如何晓得?”方宁语气调笑,尾音拉的极长。

沈昱白了方宁一眼,制止方宁脑中继续遐想连翩,解释道:“那时昔时皇上命我出塞观察地貌时,有一女子对我吹奏过。但我逃了出去,并未与她发生任何。”

方宁见沈昱耳根通红,浅笑了之,再一细听,曲调中还夹杂着绵密鼓铃声,犹疑道:“这曲子有配鼓乐?”

沈昱摇头,瞧见方宁已经换上一身黑衣,顷刻明白方宁用意,劝阻道:“你一个女儿家,去谭智威房梁偷听闺房事,可不好吧。”

方宁去意已决,正色道:“此事有蹊跷。我在宴会上刚与谭智威说起,切莫贪色纵欲,一下宴会,他便纵情如此,若说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那又何必在我们来之前,便驱散了许多通房?”

沈昱细品之下,也觉事有古怪,“我随你一同。待你攀上谭智威梁顶,我去他书房瞧瞧,也不算白来。说不定能找到师叔藏身踪迹。”

方宁细想之下,交代沈昱这两日她观察到的谭家门卫行动路线,便登上了房梁,身形隐秘在黑夜中。

方宁从西往东这一路,只觉得今夜谭家格外寂静,竟也没了巡逻的门丁。

是因为今夜宾客众多,怕惊扰了客人,还是另有所图?

她寻着声音的源头,落在谭智威屋梁上,只听此时乐声渐弱,反倒是鼓声振振。

屋内淫秽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爷,你怎不多喝一杯。可是妾身跳的腰舞不美?”女子的声音带着极大的蛊惑,说完就传出稀疏的喘气。

方宁手里摸着瓦片,生怕瞧见屋里的动静,长了针眼。

但她对屋中女子的声音,总觉得从何处听过,终是好奇战胜惊惧,掀开了瓦片。

只一眼,方宁倒吸口气,目光幽幽,穿透不着一丝布料的谭智威,目光落在男子腿上只单薄披着件狐裘,穿着铃鼓的女子。

这不正是先前死去的秦宝旭的小妾,如烟?

她怎会辗转进了谭家,且与谭智威勾搭上了。

方宁思绪颇乱,想起汤县令曾与沈昱提及的,鹤从堂是谭家产业,而如烟也确实在鹤从堂消失。

此二事,应有某些联系。

正在方宁欲理清谜团时,身后如烟的声音再次响起,“老爷,你可别听今日宴会里那女神棍说的话,老爷你床榻之事如此厉害,怎会有问题?”

这一句话,像是给足了谭智威自信,捏了把如烟细腰,就将她往床榻上引,“小样。没日夜的缠着我,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方宁捕捉到谭智威口中的“当年”二字,更是疑惑。

莫非谭智威与如烟并不是秦宝旭死后认识的?

她还欲再观察片刻,只见终于赶到谭智威庭院的沈昱,站在庭院的廊柱前,装出野猫的叫声,吸引她的注意。

沈昱手里似是握着一幅画卷,招手让她下来。

方宁也不愿再看帷帐内的事情,揉了揉见了脏污的眼,跃步下了房梁。

沈昱将她引到暗处,铺开手中画卷,“你猜这是什么?”

方宁借着影绰月光,勉强看到一幅山水画中几只雀鸟盘桓,道:“什么名家画作?”

沈昱拿到更明处,指着山上极其细小的斑点,凑近一看,能瞧见也是飞远的鸟羽,品鉴道:“这是楼大画师的《山春跃鸟图》,就是张叔扬那倒霉书生丢的那幅。不会有假,楼大画师酷爱画山水,又爱虚作山中景观,远看只当污点,但凑近一看,却是极度细致的林中物。这是楼大画师真迹,我猜那书生救下的老者,正是他老人家。”

方宁默然片刻,瞧着谭智威院中布置,游廊间两步一玉质摆设,几近奢靡,悠悠道:“我先前就奇怪,哪怕谭智威生意做的再是庞大,也有极大的成本消耗,囤积那些宝物所耗费的银两,可不少,他如何做到如此奢靡。看来这些年,像张叔扬那般的傻瓜真是不少。那小贼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为谭家做事,也难怪谭家人如此护着他。我刚才还在他屋子里碰到了如烟,我才秦家那把火,那些以假乱真的器件,与谭智威也脱不了干系。”

沈昱目光冷峻,穿破整座空荡庭院的黑寂,落在谭智威的屋中,呻吟与细碎的笑骂声不绝于耳,沉声道:“但我在他书房中只找到张叔扬的字画,其他物件倒是没有。还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他一把火将‘真迹’烧了,偷梁换柱,若等日后他想变现时,世人只知画作已毁,谁来鉴真伪呢?”

方宁细一思索,对上沈昱清冷淡漠的眼,道:“自然有人。像师兄这般学识渊博,又乐意与谭智威合作,只是他囤积了这么多的宝物,应该一时脱不了手。我们分头去寻,说不定能掌握到更多证据。”

沈昱略有担忧,思索后道:“你我二人今日锋芒毕露,难保谭家没有眼线,会去我们住处打探,我们分择一路,半个时候后,无论手中线索有无,先行去住处汇合。”

方宁点头,戏言一句,“师兄不怕,若是被抓了,说不定你与师叔会被关在一处,倒是给师妹放个信号,我来救你哈。”

沈昱转身便走,摆手道:“你盼我些好吧。”

二人一西一南,避开谭智威的家丁,各自探查。

谁知,未等他们离开一刻,谭家东边瞬时火光冲天,将整座庭院包裹在火海之中。

院落多以黄梨木所做,片刻功夫,一路蔓延,向整个东南角袭去。

方宁赶到时,谭智威的院子已经烧的如废墟一般。

火势过于迅猛,方宁与赶来的众人一步不敢往里塌。

“这是,火凤凰?是凤凰显灵了。”匆忙赶来的小厮冲着庭院后角的位置喊。

方宁目光追随着小厮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只巨型的火鸟,尾羽浴火,周遭火光不伤它分毫。

它在火海里翱翔,随着它如长扇的羽翼落下的地方,屋倒梁塌,遍地灰烬。

方宁刚想去追,却见那火凤在离地十里的位置,凭空消失。

沈昱从更远处赶来,看到这一幕时,冷静道:“从见火光到如今,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屋里已经烧的什么都不剩了。若非有助燃物,火势不会如此迅猛。”

方宁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火凤消失的位置,确实不见身形,但高空仍有羽翼扇动的细碎声响。

那只鸟,真就消失了吗?

此时,方宁身后传来隐忍的恸哭,循声而去,是方宁从未见过的面容。

女人应有三十好几,衣着虽是素色,但银丝云锦还是能看出身价不菲,而气质容色,虽不算惊艳,但也足够赏心悦目,只是面露苍白,像是经历过什么,气虚力竭。

谭雪好似方才起火时,就在谭智威的庭院中,匆忙逃了出来,整个人身上的一副已有灼烧的痕迹。

她倚坐在地上,直到看见女子,扑进怀里,嚎哭道:“母亲,父亲他被火凤杀了。我亲眼所见,都是我不对。我让小芋去寻父亲。今夜死了太多人,是孩儿的错。孩儿不孝啊。”

谭雪哭的泣不成声,言语碎乱,毫无逻辑可言。

方宁才知那气质典雅的妇人,正是素未谋面的褚凤。

而谭雪的话,似有让她更添伤感,手抚着平坦的小腹,与谭雪抱坐在一起,“不怪你。这是你父亲的造化,是他杀孽太重。火凤替天行道,也是应该。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方宁凑近,拍着褚凤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语调轻柔,半是劝慰,半是说理,“褚夫人,节哀顺变。此事还是尽早通知官府为好,谭大人死因还有待商榷。杀孽并非只针对恶人,若人人拿着判官的名号,便可夺人性命,毁了律例秩序,又如何不算孽呢?”

褚凤仔细瞧了眼方宁,眼底的细泪轻拭,起身时,神色反倒坚厉起来,“多谢娘子提醒,我已吩咐下人,去了衙门。但是娘子方才所说,似是不理民间苦楚。昔时,佛陀曾以蝮蛇害人,反被人害的故事,告诫众僧,一味忍让只能遭到反噬,杀与不杀,恶与不恶,是局中人才能感知到的。火凤是天命,也是万春城的善意,容不得姑娘如此诋毁。”

方宁本是想借此告诉褚凤,火凤非神,却经褚凤一言,成了她玷污神灵,一时不知是万春城中真被那火凤洗了脑,还是褚凤太过执拗迷信。

但褚凤的话,确实激起千层浪,让在场的万春城民,对他们二人都起了警戒之心。

“你们两个外地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前脚刚参加谭老爷的鉴宝会,后面就死了。”

“是啊,古怪的很。也不知火凤发威,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你们两个的晦气。”

方宁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只能默声后退,等着官府来人。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但也烧的什么都不剩了。

下人从谭智威的屋子里架出两具尸体,如今已被烧作炭色,不辨面目。

胆小的宾客都匆匆逃离,而方宁与沈昱因方才一事,也不好出头,只等官府来人。

很快,谭家庭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汤县令的声音率先入耳,“怎么出了如此大的事故?”

他并未料到方宁与沈昱在人群中,摆出一副官威,却在视线绕着宾客来往一圈后,最终定在沈昱脸上,惊呼道:“沈大人?你也是听到动静来的?”

沈昱与方宁本不想如此之快的暴露身份,奈何汤记平先他们一步,只能认下此事,语调略带不满,“本官的动向,需向你汇报?”

言毕,在场宾客都交头接耳,开始猜测方宁与沈昱真实身份。

只有一旁褚凤,顾着自己崩溃哭泣的女儿,只是朝着方宁颔首,以赔刚才言语的不是。

方宁淡淡回礼,只觉这位褚夫人绝非凡人。

要说连汤记平都敬畏的人,沈昱的官职不用想都知道不小。

在场大多都是商贾,现都对沈昱和她眼带殷勤。

只有褚凤波澜不惊,反倒成了不寻常。

汤记平见沈昱心情不好,也不敢打扰,让仵作将谭智威的尸体带回验房,才敢请示,“大人可要随下官一同回衙门?”

沈昱沉声回了个“嗯”,巡视了一圈在场的宾客,下令道:“这些人都要审过一遍,不可匆匆结案。火凤一事,势要问出个究竟。”

“是。谨遵大人教诲。”汤记平派人将谭家围住,任凭宾客再是不忿,也不敢得罪了沈昱。

方宁与沈昱先一步离开谭家,到了衙门的验尸房。

沈昱本想先由仵作验好,自己从旁辅佐。

奈何那仵作本是不愿半夜加点,又因沈昱官威胁之,匆忙检查了一刻,就以被火焚烧死了事。

方宁见沈昱在一旁,脸色极黑,不由觉得好笑,“师兄莫怪。也非谁都有你这验尸寻踪的本事。等你老了,大可开设个学堂,将所知所学都倾囊相授,也好免了天下冤案不是。”

沈昱叹了口气,差遣走那仵作,借着盏昏暗油灯,重新检查起谭智威的身体,“我只愿天下无案。让我这本事自此绝迹。”

方宁含笑,叹息道:“这志向也太远大。人世间有七情六欲,就会有人因此而亡。恶意与善念都可生存,无非是受住控制与管辖。那火凤自诩是制度的重塑者,奈何它所作所为,也是乱了秩序,害了风俗,全了自己心中所欲罢了。”

沈昱无声点头,将精力落在谭智威的尸首上,接过方宁备好的皂角水,欣慰道:“你也算出师了。”

方宁见谭智威的尸体大半已成焦炭,只剩下肺脏和胃器,勉强剩下组织,“这还能查出致命伤吗?”

“尽人事听天命,你再给我递把刻刀。他表面的骨头已经看不出任何了,我得磨骨,露出里面的骸骨。”沈昱重新浇了盆烧热的糟醋,只听那尸体上有滋滋往外冒的油水,厉色道:“怪不得尸体短短时间被毁成这样,他应在起火前就死了。被浇灌了油水。”

方宁闻着空气里的油臊味,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强忍道:“炸排骨的工艺,只是火候大了些。”

她离谭智威远了些,才勉强能呼吸,视线定在一旁的女尸上,惊道:“这具尸体不是如烟。如烟高五尺二寸,且腰不足一尺八,这女子光看着骨骼,已经高有六尺,且腰骨远超如烟。可我们离开谭智威院落时,不是只有如烟一人吗?”

沈昱握着刻刀的手,极其利落地切开谭智威的骨头,听完方宁的话,回忆道:“你记得起火时,谭雪的话吗?看来我们一离去,谭智威就与她二人发生了些事。”

方宁认同点头,照猫画虎地帮着沈昱处理那具女尸,直到听见沈昱召唤。

“他极有可能是中毒而亡的。骨缝泛出青黑斑色,而整个肺脏与胃器也有淡淡草木的香气。我闻不出是什么毒药,这方面师叔最在行。但谭智威肛上也有血迹,应是毒发而亡。”沈昱将谭智威的尻骨转到方宁面前,向她展示。

方宁嘴角一抽,“师兄,我还能不相信你吗?你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沈昱一旦进入验尸的工作中,脑中再无男女之分,回神时,也略带亏欠,转而看向另一具女尸。

方宁为沈昱指点迷津道:“不用看了。也是死后被烧的。你瞧她胸骨的搓痕,应是利剑穿膛而过,一刀致命。”

沈昱再一细查,见方宁行动果决,心思缜密,认同道:“你出师了。”

方宁唯一白眼,扔下验尸工具,道:“你莫占我便宜,我二人可是平辈。说不定哪日当上掌门,你还得叫我一声方掌门呢。师兄你说,浑天派的掌门与你这四品官谁大些?”

沈昱褪下验尸服,揉了揉困乏的眉心,“你大些,你再大逆不道些,何不吞并了盖天派与宣夜派,一门独大?”

方宁朝着衙门正堂走去,欲召谭家众人,重审一番,见月色转锋,又是一轮弦月,寒光乍破天际,明暗交接处,恰一轮冷光落眸,“师兄又怎知,这不是我志向?天下事,分久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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