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旬,春时未尽。
梧桐院的几棵老树,绿意一日比一日浓。
谢家的日子一如既往。
谢锦泱隔两日便会上桑觅这边来问好,同她一起聊话本集子里的女儿心事打发时间。
早膳后,谢锦泱照例来看桑觅。
彼时的桑觅正装模作样地练着自己的绣功,简短的问安之后,谢锦泱便坐在她近前,幽幽地说起了话。
“真是可怕,旭林院的裁衣嬷嬷被砸死在了假山里头,脑袋上开了大口子,听说黏糊糊的东西流了一脸,瞧见尸体的丫鬟们都吓坏了,我刚过来时,嫂嫂院子里的屋中,那些下人们似乎也在议论此事,可得让仁叔好好提点提点她们,少胡说八道,免得吓坏了嫂嫂……”
桑觅低着头绣花,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专心致志的模样,一声不吭——日前,她杀了个跛脚的婆子,一时半刻没找到藏尸处,只好放进了假山里,哪里想得到,那个破假山第二天就塌了。
为什么要杀那个老婆子来着?
桑觅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婆子是谢兴旭的乳娘,往她的衣裳里藏了好几根绣花针,扎到了她的屁股。
谢锦泱心有余悸地说完。
转头看向了桑觅身边,剥着栗子的谢择弈。
“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谢择弈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哥哥今日有要事忙……”
谢锦泱一时心虚。
在她看来,此时的谢择弈有股没来由的怨气。
他视线自埋头绣花的桑觅身上扫过,瞥向谢锦泱:“你都说家里死了人,我怕觅儿受到惊吓,多陪陪她有什么不对?”
桑觅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迟疑片刻后轻轻放下了手中没绣完的鸡爪图样:“那个死人,怎么样了?”
谢锦泱观望着谢择弈的神情,缩了缩脖子:“今早已经处理好了,衙门里来人跑了一趟,他们拿了银子,记了个不慎摔死便走了,顺便了解了一下上回兴旭从兄的事,对此也留了一份文书……”
桑觅正襟危坐地听着。
莫名像是个正在接受审问的犯人。
谢锦泱试探性地看了谢择弈一眼,继续说道:“仁叔说,若有凶手也不该让衙门的人来查,事情既在谢家发生,一切便都该以家事论,这也是棋徽哥哥的意思。”
谢择弈沉默不言,憋着自己的不痛快。
谢锦泱犹犹豫豫的,问道:“哥哥,这事儿真的不用再查吗?”
谢择弈沉着脸,继续剥栗子:“没什么好查的,一个老婢死了便死了,我没空去查这种事情。”
“棋徽哥哥,你这也……”
谢锦泱有些意外。
谢择弈打断了她:“你对我有意见?”
“没,小妹不敢。”谢锦泱连连摇头,“只是仁叔他们都说,哥哥在京里,领的是司掌刑狱之官身,对于杀人犯凶之案,事无巨细都要亲查,我还以为,哥哥打发了衙门的人,是打算自行处理,没想到哥哥今日只是在家剥栗子。”
谢择弈理直气壮道:“我查了这么多年的杀人案,就不能休息休息吗?”
“……”
谢锦泱无从回话。
他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正自疑惑,谢择弈端起面前的小玉碟,将剥好的几颗栗子重重地放到了桑觅面前。
桑觅一阵汗颜。
对着几颗散发着甜香的栗子无所适从。
她伸手小心地拿起了一颗,正准备往自己嘴里塞时,忽然停住,最后犹犹豫豫地递到了谢择弈面前。
谢择弈张嘴去接,脸色时好时坏,看不出来喜怒,从妹谢锦泱眼见情况不太对劲,赶忙起身告辞了。
待谢锦泱一走,无人说话。
偌大的房间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桑觅凑近谢择弈,小声地说着话。
“没有。”谢择弈很快接话,继而面露无奈,满含认真,“若有人要伤害你、待你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我。”
桑觅轻声说道:“我告诉你了。”
拙劣的掩藏,何尝不是在告诉他呢?
她黯然垂眸,低声解释起来:“我其实没有故意藏起来,我本打算告诉你的,但那个山塌了,把她的头砸破了……我真的打算,马上就告诉你的……”
她也没有故意让她脑袋开花……
她现在下手都非常温柔……
桑觅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最终,艰难地憋出了几个字。
“你相信我嘛……”
此话一出,谢择弈整颗心便倏然一软。
他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贪心不足,自己早已深知她本性纯良,如今又何苦这么为难她呢?
“我永远相信觅儿的为人,我只是希望觅儿能明白,很多事情,我可以为你去做,别总是一味冲动行事。”
桑觅压下心头惭愧,应了一声。
“嗯。”
谢择弈展露笑颜。
他用手背轻轻推了推装着栗子的小碟。
“再吃一颗。”
桑觅取了第二颗栗子,往他嘴边递过去。
笨拙的动作间,面染微妙的酡红。
……
“五爷,谢总管来了。”
外堂传来小厮通禀的声音。
不多时,谢仁被召进来。
进到屋中,一贯衣冠齐整的中年男子恭身行礼,肃然道:“五爷,有急信到。”
说急信,却未见信函。谢择弈有所会意,简单知会桑觅两句后,起身离开。
桑觅对此并不关心,最近几日裕彭城谢家收到的急信还不少,一封又一封,几兄弟间各种消息互通往来,就没断过。
对他们谢家人来说,好像屁大点事都叫急事。
说起来,她好像都没收到过望京那边来的回信?大约是走驿站送信太远了些,不像他们谢家家大业大,养了自己的快马信使。
桑觅调整一番心情,独自一人留在屋中,很快将藏起来的那双靴子找了出来,穿好银丝线,继续绣起了尚未完工的图样。靴子上,模样有点像鸡爪的鸳鸯,总算快绣好了,这双靴子,即将大功告成。
碧珠说,送别人东西要偷偷摸摸的。
这样才叫惊喜。
所以,桑觅现在要偷偷摸摸地做靴子。
最后一针落下,她蹩脚地收了个尾。
恍然惊觉,还未到午膳时间。
桑觅捧着做好的靴子,把碧珠叫了过来。
“我做完了。”
她捧着靴子给碧珠看。
“你看,怎么样?”
碧珠弯腰凑近,仔细检查了一番。
“小姐你要听真话吗?”
桑觅将靴子抱回怀里,别开脸:“如果是不好听的话,你就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看的,我说真的!”碧珠咧嘴笑道,“挺好看的,最重要的是,这可是小姐你亲自做的,姑爷他保准喜欢!”
碧珠一面说着话,一面去找翻找可用的方形锦盒,帮着桑觅将靴子摆正,装在盒子里,回想起自家小姐很久以前,还在纳鞋底的笨拙模样,亲眼见证一切的碧珠不禁喜笑颜开:“奴婢帮小姐收好,然后小姐再送给他!奴婢保证啊,一点儿也不声张,给谢大人一个大大大大大惊喜!”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是不是真的会高兴,也不太懂什么叫惊喜,但碧珠开心的模样,不像是假的,她好像真的在为她高兴。
她心头不由得一阵发软,乐呵地笑起来。
碧珠将锦盒推到桑觅面前,对着纯真浅笑的脸蛋,竟不自觉地脸红了一下——不愧是自家永远美而不自知的小姐,笑起来,连她这种女子都能迷住。
桑觅将手肘搭在锦盒上,恍恍惚惚地望向窗边,思绪飘摇,桑大人给的家是家,有人陪伴的地方也可以是家,眼下的世界没有可怕的怪东西,她也可以不做怪东西,桑觅只是桑觅而已。
谢择弈虽然总是生气……
但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梧桐院、书房。
谢择弈静默端坐着。
面前是一封从封死木盒中取出来的信。
信笺一旁,是一本手抄书,和拆碎的长形木盒。
——友棋徽亲启,调查民间抄本《长生要术》之事,已有眉目。有江湖术士传言,数百年生一长生花,入药可得长生不老,民间杂籍繁多,却谁也不曾见过所谓的长生花,你寄给我看的《长生要术》抄本,是为杂籍上卷,《长生要术》还有一册下卷,两卷多有矛盾之处,盖自诩修道的江湖术士坑蒙拐骗所编纂,下卷说,此长生花并不长在山上,而是长在人身上——人生花,是为妖人,食妖心,可得长生不老,入半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