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囚服的桑明容仍旧一身凛然正气。
纵使面色略显潦倒,狱栏后的他站姿始终挺直。
脊背笔直的中年男人盯着进来的桑觅看,暗藏愠怒。
桑觅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到了他面前。
“阿爹。”
“你出去——”
桑明容沉着脸给出了三个字。
桑觅扒住狱栏,微微仰头看他:“是我呀,阿爹。”
“我知道是你!”
桑明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话。
桑觅不禁有些挫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紫玉她……”
此言一出,桑明容装满落魄憔悴的眼眶顿时泛红。
他厉声打断了她:“谁让你回来的!谁让你回来的啊!”
“……”
桑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当他还在因为紫玉的事情责怪她。
桑明容别开脸,声音沙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谢五郎这家伙靠不住!”
别的男人,怎么可能靠得住呢?
一个男人成了父亲,有了女儿,心中所想到底与意气风发的年纪不再相同。
自己的女儿嫁给谁,恐怕都不会让她满意,可困于这三纲五常的世俗,他又如何能养她们一辈子呢?
桑明容回想起一刻钟之前,他与长女桑盈所说,整个人都不由得隐隐发颤。
桑盈说,她取了妹妹种的草药,献于陛下。
父女俩忆起旧事,引桑明容回想起了多年前,次女桑觅煎药治好他头痛病的事。
桑明容不由得惆怅哀戚。
对于某个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儿,身上诸多异于常人之处,他怎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呢?
话本集子上说,世有妖物祸乱人间。
桑明容没见过什么妖物,他只抱过自己夫人怀胎十月,那拼死生下来的婴孩。
与姐姐桑盈的顺利生产不同,次女的降生着实折腾了他们夫妻俩许久,夫人捱了好几个时辰,声嘶力竭地喊着俨然都快断了气,这个小丫头才姗姗来迟。
门外的桑明容急得焦头烂额,终是谢天谢地,等来一个母女平安。
当稳婆将剪断脐带的女婴抱来给他看时,他热泪盈眶。
那丫头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眼睛都睁不开就会扁着个小嘴了,小手皱巴巴地拧成小拳头,凶狠又可爱。
旁人都说,这是个怪孩子,生下来都不哭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胎。
后来大家才明白,这丫头是个天生傻的。
傻到连哭都不会。
可就是这么一个傻丫头,会捡掉在地上的糕点吃,不从苛责下人,不喜穿金戴银,吃穿用度常给姐妹共用,还会关心他与夫人的头痛脚痛……
桑明容将脸别得更开,不去看眼前的桑觅,话音沙哑愈颤:“爹一把年纪了,真被斩首又如何呢?死了便死了,桑家世受皇恩,死有何惧,你这个蠢丫头,回来干什么!谁允许你回来的?我都说过了,再也不想看见你,你为何,又出现在我面前?!”
桑觅对于桑大人的古里古怪,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爹才四十多岁,怎么就一把年纪啦?”
桑明容不由得气结:“你、你……”
“……”
“这是重点吗?!”
桑明容气恼得想跺脚。
他根本不希望她再出现在这种是非之地。
不论献药之事结果如何……
望京这种皇权中心,非她能久留之地。
桑觅一脸诚恳:“我不知道什么叫重点。”
她扒拉着狱栏,思索一番,迟疑着将自己的脸递了过去:“阿爹,打我一顿可以不生气吗?如果可以不生气的话,打重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不疼……”
“唉——”桑明容长叹一声道:“我、我没生你的气!”
长女因他失察受了磋磨。
次女养成了这副模样。
紫玉呢?
没能教好紫玉,亦是他这个父亲的过错。
桑明容眼下,所盼所求的,不过是近在眼前的家人平安无虞。
桑觅见他不肯打自己,上下左右张望了起来,打量着狱栏以及门外的状况。
她说:“阿爹,我可以救你出去的。”
“我不需要你救。”
桑明容回道,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了,忙转换语调道:“爹的意思是说,你该离开这里、离开望京!”
“……”
“爹在这里,暂且还不会有什么危险。”
“噢。”
桑觅恍恍惚惚地应着,继而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巧制的小酒囊递给他。
“阿爹,你渴不渴?”
“这是什么?”
桑明容疑惑间,已闻到了淡淡的酒香。
桑觅冲着他略带狡黠地咧嘴。
桑明容缓缓接过小酒囊,打开便被醇香的陈年佳酿香气所吸引。
他对着酒囊浅浅喝了一口,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多日不见酒香,竟是格外想念。
会带这种东西给他,也就只有桑觅能做得出来了。
“这个谢五郎,我若是能平安出去,非得扒他皮不可,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
喝了一小口酒的桑大人沉郁的心情不禁也有所好转,自言自语间全是要把谢择弈剥皮拆骨之类的说辞。
父女俩恍惚间,仿佛又回去了最初的模样。
狱栏外的桑觅,就这么默默看着,听着他一句一句的废话,脑海中回想起幼时诸多冗长的教导,以往诸多令人讨厌的东西,此时此刻,都不那么令她憎恶了。
桑大人一手拿书一手拿戒尺,在昏昏欲睡的桑觅面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不知礼,无以立也……”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十岁出头的桑觅一脸颓丧地对着书本,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
“桑大人,我饿啦~”
一戒尺拍下,打在了她面前的书上。
桑觅一动未动,全然不怕被他打到。
桑明容铁青着脸瞪她。
“女子也得读书,你明白吗?”
“你今年气坏了多少夫子?还有脸喊饿?!”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气愤不已地重复道,与此同时用力地丢开了戒尺,背过身去,自桌案后取出了一盒小酥饼。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辨是非之力,乃是智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