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觅汗颜:“……”
谢择弈继续说道:“我回家之前,便已写信知会了这边,如今大家都知道,觅儿是我的妻子,你在裕彭,或者说整个齐郡,甚至是整个青州,一切开支报谢家的名号即可。”
“买东西不要钱吗?”
“当然要。”
“那你说……”
桑觅闷闷瘪嘴。
谢择弈解释道:“我是说不用问价钱,裕彭城所有商贾,他们会自行记账,每逢月底,谢家会派人去结账。”
桑觅跟着他缓慢走着。
饶有趣味地问了起来。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吗?”
“嗯。”
“不管多少钱,都可以给我花?”
“嗯,只要觅儿高兴。”
“你不怕我花完吗?”
“你花不完。”
“那你哥呢,你哥不管你?”
谢择弈道:“他管不管,咱们都花不完这么多钱,而且谢氏主家的财权不在他手中,我父亲死后,族中银钱皆由我母亲所管,她历来以教导我们兄友弟恭为重,一家齐心,至少裕彭主家这一块不会分得那么清楚,当然,我大哥在定州,有他自己的私产。”
“谢家在青州,有很多田产,或租或卖给了平农,裕彭城五花八门的街道商铺,有六成是谢家盖起来租出去的,每季收的各种租金,够一万户的县大鱼大肉吃上一整年,这还不算其他的家产。”
“钱也并非只是为了让主家士族子弟锦衣玉食,若是只进不出,不求上进,日子久了也会逐渐落魄,所以谢家会花很多钱,供养谢氏子弟读书求学,以保家族有人在朝为官,代代后继有人,还有各种人情世故上的打点,或者在需要的时候,出钱出力赈济灾民。”
桑觅一知半解地听着。
谢择弈怀里的小狸花猫似是待久了,不耐烦起来,毛茸茸的爪子挣扎了一番后,从他手中跳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一个灌木丛中。
桑觅一面听着谢择弈说话,一面好奇地看向小猫,见它扒拉着草地蹲下,很快了然。
这条坏猫,要拉一坨臭臭了。
她略显嫌弃,快步跟上走在前头的谢择弈。
“你们家,好像比我爹,厉害多了。”
谢择弈一把牵过她的手:“此言差矣。”
桑觅说:“我爹可穷了。”
谢择弈转头看她:“桑家私产不多,但却是干干净净的京畿士人,比起派系复杂、地域之分严明的地方望族,在权而不在钱,谢家若是哪一天,无人在朝为官,便会陷入颓势,你父亲与你祖父,可就稳当多了,哪怕有朝一日,桑家荣光不再,家中子弟官职不大,也必是京中有官身的。”
“是吗?”
桑觅其实不懂那么多。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桑家想要钱,方法其实很多,第一个是纳商户之女为妾,得女方嫁妆补贴,巨商们冲着身份,会心甘情愿地找媒人,排队上门来说亲,第二个,便是嫁女给没有官身的地方豪族,立刻就能得到天价聘礼。”
桑觅听着,眼珠子微妙地转了转:“我懂了,一个是让我爹去卖,一个是让我爹卖我……”
谢择弈一时无言。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该说……
觅儿是天真,还是过分聪明。
总是,一针见血。
他默了默,轻轻回话:“觅儿家里不穷,只是岳父大人他刚正廉洁,不屑为钱财去做那些。”
桑觅忽然又想到了:“话说回来,你们家这么大了,也没当到大官,那些给皇帝老伯当大官的,岂不是更大更有钱?”
“呃,”谢择弈有时候总是要思考一下,才能答上她的话,“他们确实更大更有钱。”
“能比皇帝更有钱吗?”
“那不能,陛下是天子。”
“噢。”
桑觅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不再关心这个。
谢择弈隐约能猜到,她是要表达什么。
士族势大,非同小可。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萧家皇权,能安定天下士族,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们结束了乱世,长久以来励精图治,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是人心所向,很多人求学入仕,为的也是忠君报国,总之,此等盛世来之不易,尽管有时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能尽善尽美。”
桑觅回道:“你想说,管理这么一大家子的事,很累,当皇帝更累。”
“一点点吧,陛下确实总是跟我说,自己很辛苦,想要我去帮他,不过我觉得他只是下棋下不赢发牢骚。”谢择弈像是闲谈家常,轻描淡写地说着,“陛下他,做人未必是个好人,做皇帝,倒也没干什么糟糕的事,除了某些捕风捉影的儿女情长轶事?这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桑觅脱口而出:“他年轻的时候就强抢女子,所以他儿子也是个色鬼。”
谢择弈:“……”
桑觅反应过来。
“我说话是不是太难听了?”
“你知道就好。”
“会被砍头吗?”
“那倒不会……”
谢择弈想,陛下未必会砍她的头。
砍不砍他的头,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以觅儿的“好名声”,哪天她又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撞破,别人可能都会以为,这是他谢择弈教的。
桑觅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喃喃自语:“皇帝老伯,他女儿人也怪里怪气,碧珠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搞不好都是骗人的家伙。”
谢择弈不置可否:“是啊,搞不好都是骗人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这谁说得准呢?
对天下刑案判罚分明,奉公守法的桑大人,还不是有个喜欢夜里杀人的女儿?
……
直到桑觅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两人终是到了谢氏宗祠。
宗祠外头,高墙间,有当值的护院看守着。
过门而入,灯火长明的宗祠很是宽敞,一片水帘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桑觅抬头看去,断线似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隘口均匀地淌下,流入地上一处长形地槽之中,分灌两边的大理石凹槽,最后流到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是干嘛的?”
谢择弈从水帘一侧走过,缓缓说道:“很久以前,宗祠燃了大火,烧坏了大半的祖宗牌位,后来重铸牌位时,谢家祖辈便请了能工巧匠改建,添了些以防走水的东西,自此谢家宗祠灯火不熄,彻夜长明,小时候,我那些叔父们都觉得,这些灯火也代表着谢家的兴望。”
桑觅跟着他越过水帘,再往前数步。
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个上百个先人牌位。
漆黑的牌位三面整齐罗列着,尊卑有序。
牌位上刻着一个个金色的人名,以及在世时相应的官身。
谢择弈取了火折子点香,潦草地朝着父亲的牌位躬身拜了拜。
“父亲,不孝子小五,来看你了。”
很快,将点燃的三支香插在了不远处的青铜大香炉上。
桑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给先人们上香,无所适从了一阵,而后学着谢择弈的样子,上前来点香,笨拙地对着他父亲的牌位那个方向拜了拜。
“希望您老人家在下面,吃好喝好。”
谢择弈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桑觅上好香,回到他身边。
“死人是不是,都要做个这样的牌牌?”
谢择弈应声:“嗯,是啊。”
桑觅指了指那一大片牌位:“你以后死了,会摆在这里吗?”
谢择弈不禁陷入了沉思。
静默良久,薄唇张了张。
他郑重其事道:“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牌位上面刻着——先夫谢择弈之神位,不要摆在这里,我其实不喜欢谢家的宗祠,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摆在觅儿的房间里。不是谢家的谢择弈,只要做觅儿的谢择弈就够了。”
对于被后人擦拭、清扫,日日上香祭奠,谢择弈兴致缺缺。
他一贯不是个对家族多么有责任心的人。
桑觅看着一派认真的谢择弈,鼻头莫名其妙一阵发酸,懊悔自己干嘛要问这种问题。
“你干嘛胡说八道,”桑觅气恼地转身,“好晦气啊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谢择弈连忙跟上她:“这不是你要问的吗?”
桑觅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你真讨厌。”
出宗祠的脚步越来越快,从小步变成闷头乱跑。
一晃眼的工夫,浅青色的罗裙便拐入另一个院子,消失不见。
谢择弈一头雾水,茫然之中没能追上她。
“觅儿?”
天知道,他其实是想说点动人的情话给她听来着。
……
桑觅恼火地甩掉了谢择弈。
见他没有追上来,急匆匆的步伐也缓了下来。
她闷着头,漫无目的地乱走。
心头,乱糟糟的。
谢择弈干嘛一直说死,把她都说得害怕了。
这厮真是讨嫌。
这么喜欢死,干脆打他两个巴掌好了。
看他还敢不敢死。
桑觅转悠了一圈,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数丈之外,几个鹅黄色衣着的年轻女子从长廊下走过。
不近不远地看见她,几人面带微笑恭顺行礼。
桑觅摸不着头脑。
这些从未见过的人,好像都认识她。
她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们,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一行人便默然退去。
找不到方向的桑觅,只好继续乱逛。
不多时,又碰见了一个提着花篮的年轻女子。
女子朝着桑觅温和一笑。
隔着一道长廊,向着她福身,随即转头欲走。
桑觅忙招了招手:“那个,你等等……”
年轻女子回身看过来,走到近前,又恭敬地福了福身:“小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桑觅迟疑着开口:“你是……”
女子回道:“奴婢是苍山院的凝翠。”
桑觅有所了然,略微思索一瞬,问:“你知道我是谁?”
自称凝翠的年轻女子低眉回道:“自是知道的,您是谢五爷迎进门的夫人,望京远道而来的刑部侍郎府上嫡女,气质出尘,容貌昳丽,昨日嬷嬷便召集了我们,提前告知了小夫人您的相貌与衣着打扮,再三叮嘱过奴婢们,礼数得周到,不可怠慢。”
桑觅:“……”
凝翠问:“小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
桑觅有点答不上来。
“小夫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凝翠谨小慎微地猜了猜,“是、是要出恭方便吗?”
桑觅摇头:“没,我是说,我迷路了。”
凝翠微微怔了怔:“……”
桑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你知道,谢择弈在哪里吗?”
“这,奴婢不知,奴婢送您往梧桐院去吧。”
凝翠在前方引路,领着桑觅回梧桐院。
那是谢家五郎少年时分建的一套半大小院,至今已快十年了,少有人息,一贯冷清,近日上下清扫整理了一番,还添置了不少新婚夫妻所需的家用。
……
桑觅过来时,谢择弈人已在前堂,似是正点看着一些文书账册。
谢仁笔直地立在谢择弈的椅子旁,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
凝翠告了退。
桑觅回忆了一下来这的路,什么也没能想起来。
她抬腿,闷闷地往前走。
谢择弈余光瞥见她过来,合上册子:“这些东西,春后我母亲会派人来点,我过几日有空再随便看看就好,至于那些年轻人,最近惹下的一些冲突,你挑些你搞不定的,我一个一个来处理。”
谢仁低着头,轻声回着:“是,我今晚便回去过一遍,明日转交于您,近几年,五爷您在望京领了官身,四爷又不着家,多少是有些困扰麻烦,若非去年大爷回来了一趟……”
谢择弈道:“你先去忙吧。”
谢仁收好文书账册,应声告退。
桑觅还处于陌生环境下的没头没脑状态。
上一瞬,她在想,这是谢择弈的家,这里有很多他小时候的记忆,下一瞬,她便开始想,是不是要打谢择弈两巴掌,让他少说一些奇怪的话。
理不清脑中乱麻的桑觅绞了绞自己的手指。
不待她发问,谢择弈已伸手来拉她:“你跑哪里去了?”
桑觅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到了身边,顺势坐在了他腿上。
蓦地,惶惶不安的心好像都安定了下来。
这个家对桑觅来说是陌生的。
可他这两条腿,对她来说当真熟悉。
桑觅抬眼看他,微微昂着头。
“你还问我去哪?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是吗?”
“你怎么追着追着不见了?”
“你希望我跟着你?”
“我迷路啦,都怪你。”
“好,都怪我。”
得到这种回答,桑觅很满意。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桑觅乐呵呵地笑了笑,捏着自己的手指,暗暗决定,只要谢择弈不去死,她就不打他巴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