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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仗亲事的日子早没法过啦,甚至都不是宫中人手紧张、轮班不及、有家不能回的事儿(事实上每人每两日可以归家半日,弟兄们体谅刘安拖家带口,不约而同让了名额而已);实在庆祥宫不比荣王府,翻来覆去是谁都不快活。其中甚至包括他们的新主子太后娘娘。马文伯不过体型大些,做事儿愣头愣脑,亲事们总“黑熊黑熊”地叫;但也从没有廊下一站、正常值夜,就吓得屋内太后娘娘真像见了黑熊一样手脚痉挛的道理吧?总是后者卧病日久,日益生日一地喜怒无常。从前小之纵然想一出是一出,但毕竟乖巧懂事还嘴甜,亲事府里哪个不拿她当自个亲妹子疼爱?得是如才体会到杨家人如何颐指气使、实在不好伺候。张奉御一字一句反复叮嘱过,说太后如今体虚,最怕春日吃冻受寒,最好是闭门不出呢,连阳光都少晒。执仗亲事们听得一个塞一个认真,五个人加一块儿却险些没拦住一意孤行的太后。到了丁四郎挨了一巴掌负气离开,散心练手拣石子打只鸟玩,还听得强那头一阵骚动,内侍监常福跟着就气势汹汹绕出来叫嚣他蓄意谋反,险些弑帝,一时伸冤都没处说,平白关了几日监义院。弟兄几个闻听,哪个不是愤愤不平。或许除了姜作——荣王府犹忌乱嚼舌根,谁晓得宫里却藏了群长舌妇人。一来二去和各宫宫人混熟了,这回得是四面八方的传闻供他消遣乐呵哩!

“上月初被临幸那宫女儿,姓孙的记得不?怎么不记得?就怀净阁管经书的那小二等宫女,她姐妹亲口和我说的踌躇满志好几个月,终于得手那个……你别装啊老黑熊……欸!这个老刘晓得是不是装的,今儿个说她有孕,哇!天大事儿!老刘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一眼,真的假的哇,这得封个宝林是不是?”

刚从监义院里脱身的丁四郎一巴掌拍在他后脖颈上:“太后娘娘忌讳,这个你也敢胡说?”

有些人吃一堑长一智,有些人狗改不了吃屎。转天姜作又拉着扈辛兴致勃勃,说尚药局近来忙碌,私下里都说皇帝身体亏空、有毒侵蚀肺腑——并非一家之言,绝对值得深究:“你扈家世代为奉宸卫,宫外头,可也听得这等闲话?”

“既是闲话,就不要再说。”休假归来的刘安急色匆匆,“左右我没听过此等浑话!莫让太后娘娘听见也将你打发去监义院!”

“这老小子回回见了老婆小孩便如此喜色。我等尚未成家的忙里偷闲却不许,实在没道理!”姜作冲扈辛叫苦,后者却意味深长,跟着也笑:

“老刘是有好消息。此次出宫,难道魏典军重新拔擢了一批执仗亲事,可以换我们的班了?”

“那且还有一阵呢。”刘安说着,还给廊下值守另两人也摇摇头,“不过殿下体谅大家辛苦,每月加了三倍的月俸。这下我不用守着天天回去,也不怕那婆娘不满。弟兄几个哪个着急的,可着先吧!”

他们一行五人,马文伯家在京外,丁四郎是早就无家可归,姜作才不想听他那身为将作大匠的老爹唠叨,只有扈辛有意问父兄讨要些在宫中当值的技巧。唯一一个熟悉宫规的就此走了,余下几人几乎转头又惹了大乱子。是日清晨,众嫔妃来请早安,传闻中“怀有龙裔”那名怀净阁宫女首次露了真容,看着平平无奇,小心翼翼就守在门口,甚至不敢敬告自己名姓。近来圣意回转,馨妃又仗着宠爱末一个姗姗来迟;怀里抱着那只早就该捕杀的黑猫,专门在宫女身侧一顿步,吓得后者躲也不是,求也不是,内间闲话功夫,刘安就看着她脸色愈加发白;思来想去,到底麻烦宫人多给了个绣墩,勉强在无人在意时偷个小懒。内殿值守的丁四郎则看着放下地来四面乱窜那只黑猫犯难。太后榻前拥挤,猫儿拧来窜去时而贴墙飞行,要抓也不好抓,要打更不敢打。对面姜作会意,出门就要去找小杨华:一来治住这畜生;二来打断着无话可说拥挤沉闷的晨会。却哪想就在他出门这片刻功夫,一团黑影凌空一闪,就要去扑孙美人才呈上在榻几上一碗黑鱼白玉汤。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袖口垂下,一双巧手准确将那畜生后颈皮捏住;未等众人反应,苏以慈起身开窗随手往外一扔,一场大祸便消弭于无形,连汤都不曾洒了半分,让丁四郎佩服得五体投地。门前小宫女儿是听着动静起身来看;姜作堪堪避过,干脆矫诏请她上前去请安。四下里一团和气,如何不算皆大欢喜?

“所以这算什么过错?我们要是拔刀——四郎一旦出手,岂不是又成了蓄意谋害哪位娘娘主子?怎么都是错,这样的活还怎么做?”

次日中午,庆祥宫偏殿见了自家脸如锅底般漆黑的上官,姜作先忍不住叫屈,几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跟着就说了个没够。天灵灵地灵灵,最好这回是真补满了执仗亲事名额,要放他们出宫回府?这样的心思明明白白在一张张脸上写着,魏奏定定看过了,抚须轻咳一声,挪椅子大马金刀对面坐了,挨个提人来问:

“刘安,二十又二,如何进的亲事府?”

“受父荫。太仆举荐,康佑九年殿下开府即为执仗亲事。”

魏奏再点:“扈辛”。后者出列答:

“受祖荫。先为奉宸卫备身,康佑九年擢入荣王府。”

马文伯、姜作各自是大差不差的答案。最后只剩丁四郎老实道:“康佑九年,入右监门卫翊府。受、典军赏识,同年擢入……”

“受亲王府典军、前任监门卫翊府右郎将魏奏赏识。”

话说到这份上,弟兄几个已经知道他要训诫什么。乖觉些的如姜作,已经在出声认错:“荣王亲事府与别处不同,有教无类,不认世家勋贵。属下们随殿下出生入死,又得殿下如此垂青,更不该大惊小怪,狂言造次冒犯太后娘娘……”

“殿下宽宏。”刘安忙接话道,“使属下几个心猿意马、无法无天成了习惯。不仅未能为娘娘排忧解难,反而连典军您都牵扯进来……”

“不是。”丁四郎提问,“您入宫到底为了什么?属下们犯了什么过不去的大罪?桩桩件件有的没的都和您说明了,好像……您这不是生气的样子……?”

“或是气过了。”马文伯小心试探。

“但我们确实没有违反宫规。”扈辛轻声通气,“我问过家里,一条都没有。哪怕四郎那次打鸟失手……”

魏奏眉毛一提,五名执仗亲事马上又站了板板正正,缄口肃穆,好像实在看不出端倪。“年轻人不安分,人之常情。犯不着太后娘娘亲自传旨招我入宫。那正殿恰逢皇帝探视,马静禾让我先来找你们说说清楚,也没个提醒——真不是坏了规矩,惹太后娘娘勃然大怒?”

“典军——”

最话多的一个死乞白赖还有的要辩,却听房门叩响,候在外头是一水儿拖了山珍海味的宫人,一旁马静禾点头应过,道娘娘晓得大家不容易,故此赐席一桌,往后暂且休息三五日,不必着急回宫当值。才苦兮兮的亲事们一跃而起,各个眉开眼笑,上手接菜摆盘别提多积极!魏典军既然不拦着,连马姑姑也似有笑意,这顿散伙饭就该敞开肚皮吃,百无禁忌!可不是这才说着,连黑猫儿闻着味都跳上窗沿。小伙子们如今已经知道杨华和黑团团间的“小秘密”。有时那露华殿看得紧,杨华留不下什么零嘴,黑团团也敢跑来庆祥宫蹭吃蹭喝。今儿大好日子,马文伯先给拎一只大鸡腿,刘安跟着添一块子鱼;姜作和四郎忙着已经下了筷子,只有扈辛晓得随典军一同向马姑姑代为致谢呢。宫里往来礼节两三句对付不完,得是三请三拒,留不得马静禾同桌用饭,关上门来才有自家人松快松快。扈辛先提酒,又去喊那顾自逗猫儿的俩人,首杯敬太后娘娘、敬殿下、或许把正巧在前殿做孝顺样子的皇帝陛下也算上。二一杯还得敬典军……祝词尚未唱完,刘安怀中猫儿忽地就落了地。扈辛眼快,伸手一指:

“不对劲!”

岂止不对劲,片刻功夫竟是那猫儿僵直了身子,地上吐一滩鲜血,翻眼睛已然没了呼吸。魏奏手中尚未动过的筷子一拆为二,立刻就往姜作与四郎口中一捅,拍背直叫:“快吐出来!”扈辛撇了酒杯也去帮忙;那厢马文伯回过神来,想也不想拔刀在手,眼睛往前院正殿一打,直愣愣又望向魏奏。

难道皇帝赐下毒宴,这是要赶尽杀绝?

刘安将酒泼了,嘴型问一句:“反?”未等回答,已经要往门口冲去。魏奏余光瞥见大事不好,一脚将椅子踢挡在其身前;腰间接下水壶丢给扈辛帮着漱口,自己上前去,二话不说收了两人兵刃,连带自己腰间所配,扬手扔去角落。“螳臂当车,自寻死路!”他那声音虽轻,威压却狠,“都是簪缨世家,不撕破面皮,还能欲加之罪不可?去帮扈辛忙,我自出门去看。无论何事,不可煽动兵刃!对面有备而来,我们正该沉住气——明白?”

低声叮嘱过了,魏奏四下简单一看,又手型指导了几人阵法排布;姜作与丁四郎已经倒靠在卓,扈辛一个手足无措;不能再拖延下去,开门的刹那,他甚至已经做好万箭攒心的准备。

迎面望见的,却仅仅只有、太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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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事出何因,既然困住了殿下,皇帝陛下总有件事情要做:”接了童昌琳进门,左谦笃曾经开口便如此骇人听闻,“兵权。巡视华阴卸去殿下将印虎符不够。还有亲事府。你如此、形容狼狈,是从何处逃出?”

“木棠不许我们跟着。她前脚刚走,家里后脚便来叫,说是要紧事,我一回去就给扣下,三天了才找到机会跑出来。”童昌琳拍拍周身泥土,实在委屈不已,“你说、这一遭,完全是冲着我们来的?”

“顺手。”左谦笃再次强调,“殿下、亲事府,哪个不是心腹大患。连我们亲王府……你来时应该看见,四面也有左卫翊府监视罢?既然你来,便知我所猜不假。执仗亲事十四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大多皆是朝中勋贵子弟。但凡家中传讯,再将人扣住,再来改换天地,再简单不过。我问你,魏典军现在何处?”

“我走之前听说宫中来旨,太后娘娘……”

童昌琳一怔,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宫中老刘他们……莫不是已经……”

“应该不会。”左谦笃沉思道,“只怕太后娘娘……宫中是何形状,我们困顿在此,如何得知……小童?”

阳光清疏、左家宅院空落。香灰掐断,落香庵马嘶冲破。说是斩断情缘,却重蹈人间落魄。壮士一去兮,叹那神佛高踞,不闻人间叹息。须知太爷堂上官司厚、佛祖座前坎坷多。世间哪有安乐境,生生死死没奈何。稽首叩拜的,哪个不是有所图谋;决绝远去的,或许才真正超凡脱俗。且看兴明宫乐福斋油灯长燃,上千佛像影影绰绰,林怀思日夜供奉祝祷,却焉有一位菩萨罗汉能如其所请、保佑她一举得男?

这本是露华殿最春风得意的时节:馨妃复宠、她良才人圣眷依旧,后宫里因而已经招了太多妒忌。又那宫外:大理寺卿郑邑主持任君生一案,颇得朝中瞩目;钱家大办喜宴,又有满朝文武前往恭贺。林怀思毕竟年轻,浮名最遮人眼;她却并不蠢笨,明知宫人频繁得幸,又有一波如花似玉的秀女行将送进宫来。顺境感慨好命,逆境祈求神明。三福堂的牌位而今换成是乐福斋的佛像,供林怀思一日两次晨昏定省。可谁知道呢?要不是今日来此供经,她原本可以避开一场纷扰;更不用见着自己昔年婢子,平白生一场窝囊气!

“竟然是良姐姐——瞧着凤钗金步摇,熠熠生辉。妹妹远远瞧见,浑都不敢认了!”

头个叫阵的是福宝林:跟在熙昭仪身后,此人专挑林怀思出得佛堂的时间赶来相会,还装得笑颜如花、好不和气:“便是拜佛也不肯忘了仪容装扮,姐姐如此用心,难怪能得陛下如此宠爱。倒是妹妹糊涂,只顾着虔心礼佛,全忘了妃嫔身份,一身素净,让姐姐看笑话啦!”

先锋掠阵罢,主官随即牵马上前:“一个才人,也配用凤钗。忘了妃嫔身份的,恐怕另有其人!”熙昭仪凤眼一乜,薄唇一扯,林怀思就知道自己今日倒霉。宫中诸位主子:宜妃娘娘大大咧咧、馨妃娘娘宽宏大量、孙美人温柔贤惠,骑在她头上就剩一位熙昭仪——这却还偏偏是个两朝元老的孙女。出身格外高贵、荣宠却格外稀少,连养来解闷儿的黑猫都被露华殿夺走,好几日没了音讯。采选又迫在眉睫,熙昭仪如何能不慌不恨,冲她这小小才人乱发脾气?

何况还有个福宝林呢!都是一起进宫的姐妹,林怀思顺风顺水,她日日得看旁人脸色;尤其那一支凤钗,实在叫人眼热!“也不能怪良姐姐忘了规矩。想来这样好的东西,一准是陛下赏赐。姐姐收了赏、自然要好好带起来增添颜色,才不负陛下一番心意!”她继而绞帕子又笑,“姐姐要是什么时候也能得佛祖垂怜,开枝散叶,想来那才真真不负陛下一番盛宠!”

打蛇要打七寸;伤人要挑痛处。林怀思既羞且怒,就道今日本不该出门。明日采选,她本自心神不定。然若非靖温长公主进宫、罚了小妹不守规矩;小妹又怨怼满腹跑来找她耍横——她或许仍旧不会逃离露华殿,或者至少她会带上骆姑姑。如今身边就一个冯翡春,是既劝不了架、更拦不住人。翡春或许也想不到自己主子如此冲动,竟就在佛堂外反唇相讥:

“福妹妹有福之人,又为何来此乐福斋?哦,是知道新人进宫,便再没有妹妹立足之地么?”

“你放肆!”

恼羞成怒的是熙昭仪——毕竟潜邸旧人,眼下却只是九嫔之一。林怀思却居然仍旧不肯低头:“宝林出言不逊,妾以牙还牙而已,娘娘又何必着急?”她是否自恃圣眷优渥,讥讽的却也包括自己?林怀章返乡,林家后继乏力,如何能与楚家两朝元老相比!如果熙昭仪可以六神无主来求仙拜佛,凭什么她不能兵荒马乱口不择言?

不,她有援军。

无知无觉闯入战场来是李木棠。高高红肿的雀目不中用,绑了护膝的烂腿太僵硬:扶墙咬牙,只恨前路漫漫;魂不附体,怎见炮火喧天。她甚至有一阵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些什么;单晓得不能停下,即使止不住地心悸手麻。所以冯翡春自作聪明、唤她来解围那第一声她不曾听见;林怀思大喜过望,叫她去见礼那第二声几乎也没个响;福宝林含酸带醋讥讽她那第三声,她仍做不知;直至被勃然大怒的熙昭仪遣人拦下。恍然间,好似又是昭景三年的春天。一个灰头土脸的四无丫头冲撞贵人,众目睽睽下唯有去叩头乞怜。且看右手边福宝林似笑非笑:

“荣王殿下受困,怎得李姑娘好端端入宫行走。难道这么快,已经惹了殿下烦厌?”

正前方熙昭仪居高临下:

“宫内宫外,总有这许多自以为是的贱婢。总以为一朝得幸,便是攀了高枝要做了凤凰。成日地四下招摇,不知廉耻!”

左手边良才人鬓间一只金凤斜飞,实在晃眼。

四无丫头胆子小、又没什么见识,本该就这么轻易唬着给跪下了。可实在是膝盖硬、腿脚僵:从落香庵一路快马而来,几乎腰部而下全都麻了不听使唤;稍一用力,更加剧痛直冲天灵——这却是她有幸。她已经想起自己惶惶然为何而来:

“殿下被诬与华阴县令之死有关,所以困在府中不得出来。左司马只怕皇帝还有后招:魏典军入宫,至今音讯全无。”

不过片刻之前,童大哥危言耸听震如雷霆。李木棠只觉刹那间耳聋目盲,一颗心碎了七零八落,几乎使她发疯。亲事府有灾,莫非庆祥宫有难?执三品女官印信,她能记得避开长街,躲了惠仪宫与眷礼殿,便不容易!谁知道绕道这佛像氤氲的所在,却偏偏逢着老冤家,可是如何有功夫在此纠缠!所以放开硌疼掌心的佛珠和攥出水儿来的衣袖,她得拎起腰间玉佩就亮给对面来者不善的看;擦去虚汗,少自证清白!抬腿迈脚她居然还敢“跑”,委实让林怀思看了心寒!

瞧她那张小脸!煞白凄惶分明心在别处!进宫不问旧主,见面拒礼而逃——她甚至不为外祖父大喜道一声贺!自家奴婢时来运转飞上了枝头,试问林怀思可有一丝嫉妒不快?不,她还傻傻给人抄经祝祷哩,在得知那可怜丫头害了一场大病之后。可不是害了一场大病呢?居然比从前还要狼狈不堪:粗布荆钗、面如土色、獐头鼠目、骨惊肉颤;身边既无侍婢、更不见荣王殿下身影,这样一个“四无丫头”,还能无惧无畏,甚至懒得向后宫贵人答礼?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阴风吹着,林怀思发现自己竟然低矮、竟然渺小、竟然在她眼中一文不名!“李姑娘得殿下垂爱,入宫自然也是有要务在身……所以就能不顾旧日主仆情谊,两句话都留不得么?”

绞紧帕子,已经泫然欲泣的是林怀思;翡春搀住,几乎要一头碰死的是李木棠。老……天爷!怎敢如此胡说!!他什么也没有做!与晋郎有何相干!她已经同晋郎形同陌路!荣王府正危在旦夕,绝不能是他蓄谋指示……一切一切是她自己决定!是她自己要入宫,执女官印信、要来、要来……

“李姑娘要来做什么,妾几个哪里置喙得了?”福宝林接话还有得笑话:“宫内宫外,谁不晓得您要做荣王妃!难免眼高于顶,自然对我等小小宫嫔不屑一顾。礼数全然省了,点个头都不用!得是妾几个,来得向王妃娘娘、行礼问安哩!”

一旁翡春搀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撤了。胸口气短,危墙高耸,区区后宫妇人口舌之争,却居然使她陷入汪洋大泽,脱身不能?她似乎已经瞧见自己是何等困窘——仿若栽进油锅的老鼠,蹬腿蹬得何其丑态毕露!面上勉力堆笑,双手奉一串佛珠,恭恭敬敬、她已经顾不得自称奴婢;站立虽然太稳,嗓子却万不能打颤:

“是、落香庵请的天珠。”是禾苗手持、临走前给她揣了积福,“和谁都不想干!是奴婢趋炎附势,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为太后娘娘,所以来供奉……”

所谓天珠立刻被翡春一把夺去献给主子;福宝林更是来了精神,连腰杆都挺直三分!“什么给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分明是为了良才人的肚子——你们主仆俩,一唱一和,将皇嗣之事寄于鬼神之说!昭仪娘娘,实在不能给轻纵!”

林怀思心下、居然万般赞同。即便她已经想到木棠会背弃自己;正如上一次决绝离宫辞去。所以当那叛徒居然来抓她喊“救命”,苦着脸一连声叫知错。连跪都没给她跪呢,她这太天真好欺负的,居然还真动了些恻隐之心。殊不知李木棠分明利用她呢!以为能委曲求全随她一起回了露华殿也是好的,至少能打探些庆祥宫消息!可熙昭仪哪里是那么好哄骗。她已经记起正是此人曾在惠仪宫外冲撞她的仪仗、惊跑了她的黑猫、还拐走荣王殿下——那分明是她楚家的贵婿!

如若表姐不曾染病亡故,荣王府的女主人,本就该姓楚。

“跪下。”

时至如今,昭仪娘娘才发了第一句号令;面朝着李木棠,说话却是给其身旁的良才人听:

“恃宠生骄,言行无状。不面壁避让,不叩拜行礼——福宝林,去年新理的宫规,该如何处置,讲给李姑姑听听。”

“减餐一年,罚俸一月,紧闭思过七日。”李木棠咬牙抢白,她接着居然还敢抬头,一双圆亮亮、稳当当的杏仁眼还敢往福宝林身上打量。好奇怪,分明凄婉哀绝,那一双眼睛却居然有股野蛮力量,竟然令后者顿生惶恐,下意识向后避让:

“这是无事生非、狂悖造次的处罚。福宝林不知是否清楚?或是福宝林上次跑丢了黑猫,受了熙昭仪指摘,所以今日专门要在佛堂外摇唇鼓舌:一来不敬神佛,损伤功德;二来造次生事,就在明日采选之前,要惹陛下不快;三则百般阻挠奴婢为太后娘娘供佛珠敬心意,更加不孝!煽风点火,桩桩件件都在连累昭仪娘娘,手里自己手抄的佛经,一定更加用心不正,说不定都是诅咒怨毒之语!”

曾经颤颤巍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四无丫头,此刻居然眼都不眨、坦坦荡荡自己在佛堂外搬弄是非?林怀思一时讶然。甚至趁熙昭仪抢经、福宝林喊冤功夫还想脚底抹油,那张小脸神色凝重,早就将她们抛掷脑后。要去哪里?她凭什么连个眼神都不惜得回看?腰栓龙纹玉佩、忝掌女官虚职,她便以为自己可以来去自如、花言巧语教唆挑拨,甚至欺辱玩弄熙昭仪娘娘?可知如不是昔年一场风寒,荣王府的女主人,本就该是楚氏囊中之物。一个自己曾经不要的贱婢,哪来面前耀武扬威的好命!

所以福宝林指使贴身婢子来捉,她依旧眼神示意了冯翡春去百般阻拦。木棠左右逃脱不得,又往腰间——还想要摸什么?“果然另有图谋!不安好心!正该拿去督律堂审问!”熙昭仪厉声断喝。福宝林偷眼瞧见,当下向后避让半步,嘴里叫着“且慢”:

“或许人家有孕在身,才这样小心。昭仪娘娘,那咱们可开罪不起!”

她此话绵柔,畏畏缩缩没什么力气,却竟而应声刺得李木棠腹中直叫,四下里一时哗然。佛祖座前说东论西,眼瞧着还要讲些男女不耻之事,各家宫人甚至已做好大动干戈的准备——却听那远处雷声滚滚、脚步纷纷:团扇翳翳。一时遮云蔽日,几似九天之上当真神谴降临。福宝林眼尖,头一个伏身接迎;余下各自回过神来,哪个不仓皇敬拜如仪。佛堂内弥勒高踞、正笑对一片挺撅起的屁股;甬道内靖温长公主金装玉裹、微挺肚腹,信步迈过一颗颗低垂的脑袋。下首跪着的目送长公主远去,依旧是两股战栗;唯一倚墙而立的已然避无可避,却好似浑不在意——

甚至她那一双杏仁眼将对面看定,正逐渐温暖复苏、扫出大喜过望的眼泪。

“李木棠?百闻不如一见。”

只剩半步距离,戚昙高她一个头,已经可以出手将她摁死当场:“元婴受困府中,你不思同舟共济,却来皇宫大耍威风。不愧是林氏教养出来的贱婢!”

对面双腿挺得像根棍,纵然乐不可支地细微打起摆,也依旧不屑冲她一弯。于是戚昙便看见那腰间抖得虎虎生风一枚龙纹玉佩,更瞧见颤巍巍拍着宫墙一只金镂空填香镯子。秦秉正含冤负屈多有不忿,其弟妹靖温自然早知李氏大名:据说能言善辩,在边关积功不小。莫不是……今日正是受元婴嘱托入宫行走、另有图谋——是要游说皇帝、还是周全太后?

“奴婢不敢!”

放下偷偷扶墙支撑的左手,李木棠霍然冲出一口恶气——居然不假思索、简直声如洪钟:“奴婢进宫只为供奉佛珠,是自己心意,与、殿下一切无关!他奔波辛苦,全为了朝廷社稷。既然问心无愧,必定安之若素!所以奴婢是自己前来,不敢招摇炫耀,不敢遣人侍从!连亲事、执仗亲事、或是亲事府,各个都牢记:没有递贴上报、没有承旨,万万不敢私自入宫,哪怕是随奴婢一起!奴婢但凡有私人的心事,也只敢自己前来。实在是、看殿下心疼太后娘娘,去年冬天生了病反反复复到现在都不好!宫中的太医治不好,奴婢就去落香庵求神仙!尽人事知天命,奴婢和殿下所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她甚至还敢瞪着戚昙。

后者心下便了然。

能让秦秉正念念不忘,原来是这么号人物。分明小小一个人儿,还没秦秉岚高;一身粗布衣衫,嗓子眼里就吊半口精气;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漫无边际,求告不像求告,瞧那凶恶模样,简直不吝威胁!怎么,戚昙今日不参透了她话内机锋,如她所愿,她就要变个狼崽子上来咬死长公主怎得?下首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往远里跪些——其中就有熙昭仪与良才人——这些尽是蠢材。小丫鬟随机应变、有条不紊,分明字字求救,句句喊冤呢:一说戚晋忠君体国、勤劳王事;二道亲事府恪尽职守、谨小慎微;三则提点太后沉疴反复,事出有因。三条并陈,要戚昙上庆祥宫立刻救人。堂堂长公主暗自冷笑,又如何肯被个奴婢牵了鼻子走?这么一个没名没姓的贱籍,突然间一鸣惊人,如何不是受人指使、有意栽培——或许就是林家手笔。一个女儿做了后宫宠妃、一名奴婢是王府座上宾——内外勾连,实在该罚!可笑林氏小小一个才人,居然期期艾艾还想剥去抱屈;却是那姓李,当下不过一阵,两行清泪簌簌落了,闷头便应:

“奴婢、奴婢领……”

她的乖顺样子尚且没能装完。但听得轰然雷响,对面苍白小脸刹时间涕泪横流。仅仅几声喷嚏,好似花光她最后的力气——整个人不是闷头倒下,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挨了,没片刻就萎顿在靖温脚下。还想耍花招逃罚?再念及福宝林未被驳斥的驳斥的一声狐疑,靖温当下摸上自己微凸肚腹,无端酸楚、却又莫名火起:“大热的天还能冻得鼻青脸肿,该得好好看看郎中!想来李姑娘是关外受过委屈的,元婴粗枝大叶想来也照顾不及。安叶,即行送去公主府上。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替元婴好好疼疼你。”

弓背拄地,手心筋抽,额头汗涌,头顶太阳高而云层少,浑似记忆里每一个大难临头的苍白日子。她曾经就跪在同样的宫道上——不过一年之前——次次惶恐惊慌,淌着泪、喘不过气。而今依旧素衣缣袍,还是身不由己:甚至膝间有伤,左腿畏寒,两晚没有整觉,才伤透一副心肝。可她胸中通透,一时竟然得意——

尤其当义宪长公主其后赶来。有个细软小手,又悄悄将她牵住:

“小杨华闹腾,不听妹妹安抚呢。总听皇长兄说起,原来这就是那位李姑娘?竟然和杨家这样有缘,小杨华也要和李家姐姐玩呢,是不是?李木棠是吧,带着小杨华去玩儿吧!不过是些口舌纷争,长姐实在用不着生气。而且长姐,不是还有事情要忙吗?”

果不其然。

从最初靖温长公主在宫中现身,她便知道这是吉兆;眼下确认了前因后果,更是快活非常。童大哥说,义宪长公主惧怕皇帝、曾经攀咬晋郎。可她此刻却来为自己说情,分明为此心怀歉疚,甚至很可能求了靖温长公主帮忙。靖温长公主为示安抚,所以前来探视义宪生母——该是现在的德太妃。乐福斋向西十步,就是太妃所居的永顺宫——两位长公主刚刚先后从德太妃处离开。靖温毕竟身怀六甲,出门不便。此行并非专程看望太妃,此前必定见过了皇帝、或许还有太后?甚至可能已为晋郎做了说客,所以现下她甚至肯就坡下驴,顺了义宪心意,脚步匆匆必定要去营救亲事府、招拂太后!

所谓神仙不救、世人自救。义宪婢女即便搀她已有些搀不起,李木棠仍以为自己没有更威风凛凛的时候!且看看身下这一群依旧垂首低眉的俗众:不过片刻之前还在咄咄相逼,可如今呢,却得乖乖送她李木棠功成身退。所谓得势便猖狂,大难不死更加嚣张。李木棠此刻满心满眼已经将靖温做了姐姐,身旁的义宪与杨华当了妹妹——她入宫来从不是为了晋郎孤身犯险,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她有母亲,且是当今太后!瞧瞧她啊,虽然粗布麻衣,却和皇亲国戚正并驾齐驱,实在与这些后宫短见妇人大有不同!

她毕竟原以为自己会死的;或以为晋郎危在旦夕;或以为所有好运不过一场春梦。可是握住了三品女官印信,有杨华左手牵着,婢子右手扶着,纵然踉踉跄跄、左支右绌,她居然活生生摸到尚贤门外那一线天!义宪甚至让了车马,将小杨华也一并塞进车厢:“这孩子在宫里过得难受,日夜做噩梦,嚷嚷着要回家,先带回去,让长兄帮忙罢。”

杨华那小脑袋接着就往她塌软的怀抱里一钻:

“我想要回家……”

回家、回家……即便配不上他、瞧不起他、用不上他……至少、回家……她是那样迫不及待,托杨华的府,以为自己只用偷偷看那最后一眼——

只一眼:

朝闻院空空荡荡。堂内只有赵家姑娘才刚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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