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青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自符户城中由卞青经营了二十余年的胭脂铺暗桩被城中机甲队取缔后,卞青就被曾经交付后背的徒弟从背后打晕,等他再次转醒时就已深陷此间囹圄,与女儿失去了联系。
“早知道,上一次就答应莲莲一起去看木偶戏了。”卞青垂下头,遗憾地想:“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知道莲莲现在怎样了,安全了没有?”
人们总觉得来日方长,但变迁却有时突然而至,打得人措手不及,生出许多遗憾与恍然。
卞青又想起了自己那走偏了的徒弟,气不打一出来,本来就咳得生疼的肺更疼了。
江枫衣冠整齐,在他这个被拷打得伤痕累累的人面前几乎是不顾体面地嚎啕大哭,一时竟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
起初,卞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想再与这利欲熏心的逆徒多说一句话。
一则是因为严刑拷打令卞青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二则是因为卞青知道,江枫的眼泪并非为他而流。江枫那自以为是的、从不与人商量的谋划最终被更为强硬的阴谋击得粉身碎骨,他为自我的挫败而哭。
再后来,江枫不顾结果地开始劫狱,卞青也只觉得他是在极力挽救那个无法接受现实挫败的自己。
在卞青眼里,江枫的行为无疑是幼稚且任性的。他的肋骨几乎全部断裂,经不起任何搬动,江枫的行为无疑是在加速他的死亡,也对江枫的自我救赎毫无帮助。
卞青无声地叹气,忍下因江枫撬锁的动作而存在感更加鲜明的疼痛,将因疼痛而溢出喉间的呜咽吞回去,忽略掉觉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的可怕想象,艰难地抬头,附在江枫耳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枫,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放我下来,我有别的事要嘱咐你。”
一口血从卞青的喉间涌出,微弱的声音传入江枫的耳朵。
“不,老师,您等等!等我救出您,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再说。”
江枫像踢开小石子那般随意地忽略了卞青忍着痛、好不容易才吐出口的话,继续我行我素地研究眼前那副结构复杂的大锁。
那只异于常人的、长在后脑勺的发缝间的眼睛,令江枫过于早熟地认识了人性的幽暗,令他在成长中跳过孩童天真烂漫的阶段,过早地怀疑这世间是否有纯粹地真、善、美。
撒谎、自私、贪婪等等,他平等地鄙视每一处人性之弱点。但在鄙视的同时,他又对这一切都见怪不怪,认为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大家都这样,那若我还乖乖地坚持真善美,岂不是傻瓜中的傻瓜?”这是江枫少年时的思考,此后,他就抛却了观念里的羞耻与愧疚之心,并在之后的生活中,由衷地感到自在与快活。
卞青在收养了被父母抛弃的尚处在襁褓中的江枫后,便一直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地教导他。卞莲莲也把他当弟弟一样对待。可是忙于暗桩事务的卞青和卞莲莲无法时刻待在江枫身边照看他。
在符户暗桩初步建立的前两年时间里,他们疏忽了对江枫的教育与引导。当他们终于在江枫越来越极端利己的行为中觉察到他的观念问题时,小江枫的行事风格已经初步定型。
后来,他们将江枫时刻带在身边,约束他损人利己的言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才终于看到江枫显露出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
当然,现在这位身在囹圄、命不久矣、善于洞察人心的谋士回想起当初教导江枫的种种情形,只觉倍感心酸,才意识到江枫只是在他与卞莲莲用心良苦的规劝中学会了如何伪装,而内在却从未改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