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婳的眼睛还通红着,她抬眸望向上方的点点繁星,轻叹一声。
人心,简单又复杂。
苦心经营、殚精竭虑,也只不过为了心中所愿。
依照容风的计划,她作为红莲业火再次重生于虚无境,由酆都大帝将其带出,悉心灌溉。
彼时,她没了与容风的记忆。
若有幸与容风再次相遇,那让她想起前尘往事,不过是容风挥挥手的事。
可若…容风没有重生,那她便再想不起容风这个人,从此之后只做一株无心无情的红莲即可。
不过,容风低估了酆都大帝。
她将红莲从虚无境中带出,可在成了人形后,却将其投入了轮回道。
溥翁不知,以为酆都大帝是为了护着红莲,即便在她毁灭了无数死魂之后,仍让她去人间历练,给她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
但其实,她本没有心,酆都大帝将她投生于人间,便是为了那渺茫的机会——让她再次遇到容风的转世,生出心。
然后,用这颗心救容风,让他重新成为拥有无上神力的上古鬼神,重振阴间。
南荣婳垂眸看着酆都大帝,她灰白色的头发松散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趴伏在地的她,肩膀依旧在不停颤动着。
她对不起南荣婳,也对不起容风。
她要用南荣婳的心,也违抗了鬼神的令。
南荣婳默了片刻,弯腰将酆都大帝从地上扶起。
南荣婳早已恢复了从虚无境重生以来的记忆,也记得酆都大帝这百年间悉心照料她的种种。
那爱护和用心,绝不仅仅是为了让容风重生…
“阿婆,我与容风伴生于虚无境,又与他形影不离了无数年岁,若能让他重生,成为浩泽天地的鬼神,我当然愿意…奉献所有。”
南荣婳的声音很轻,可向来见惯了生死离别、人生浮沉的酆都大帝却一下流出泪来。
正当她想要伸手再去握一握南荣婳的手,如同以前她在黄泉河畔轻轻抚摸红莲的花茎一样,可此时一道钟声却从远处悠然飘近。
“咚——”
“钟声…”南荣婳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
这与她在沈临鹤命数的梦境中听到的钟声一模一样。
“时辰到了,你得回去了!鬼神大人这一世的万象孤煞,还得你来完成!”酆都大帝颤着声音说道。
随后,南荣婳忽觉自己轻飘飘而起,向着那钟声传来的方向飞速而去!
不过几息,她双足落地。
天上艳阳高照,南荣婳被这刺眼的日光晃了神,抬手挡了挡眼。
正当此时,第二道钟声响起:
“咚——”
她的身前不远处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
“师兄,今日我们寺为何正午撞钟啊,不是只有早课之前才会撞钟吗?”
“你来寺中未满一年,自是不知。
今日是沈老国公的忌日,他老人家的墓就在我们寺往西三十里的地方。
沈家人从城中出来去祭拜沈老国公必从我们寺前的路经过,这钟声啊,是灵安寺为了悼念沈老国公的…”
说完,又响起了第四道钟声。
南荣婳放下遮住双眼的手 ,定睛往周围一看,便认出了此地正是灵安寺的山下。
她正提着灯笼,站在路边。
想到沈临鹤的命数,她心中有些惶然,随后便听到方才说话的沙弥提高了声音说道:
“哎,师弟你看,沈家的马车来了!”
南荣婳心中咯噔一下,抬眸去看,见果然是沈家的几辆马车!
她站在路边定住了一般,一只手紧紧握着灯笼的提杆。
“咚——”第五道钟声响起。
马车越来越近了,只见驾马车的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斜斜歪着身子。
是来旺…
在马车离南荣婳只有不到十丈远时,来旺的目光散散地朝南荣婳扫了一眼,刚转过头去,又蓦地看了回来。
接着,来旺一下挺直了脊背,不可置信地盯着南荣婳。
过了片刻,确认前方红衣提灯的女子确实是他家少夫人,这才磕磕绊绊一声惊呼:
“少爷!少…少夫人!”
原本安静的马车中,一下有了动静。
车帘猛地被人从内掀开,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南荣婳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沈临鹤。
无论是初初相见,扮作纨绔的他,还是后来运筹帷幄的他,皆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就连他们深陷万海坡不得出时,沈临鹤眼中也是有光的。
可如今,不过才一夜光景,他却胡子拉碴,两鬓都生了白…
当沈临鹤踉踉跄跄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跳下时,第六下钟声响起——
“咚——”
这声音狠狠敲在了南荣婳的心上,因为在沈临鹤的命数中,他的魂魄碎裂于第九次钟声响起时!
“…婳儿?”
沈临鹤问得小心翼翼,似乎日头太足,足得他出现了幻觉。
他身后的另外几辆马车也随之停了下来,沈士则与沈夫人下车见到南荣婳亦是又惊又喜。
“临鹤。”伴随着南荣婳的轻唤,第七道钟声响起。
她的眼中已溢出了泪水,一手提灯,一手缓缓抬起,手心中是灼灼燃烧的业火。
“临鹤,这八千年来,你过得太苦了…
若能,我希望你不要想起以前,不要…想起我。”
南荣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沈临鹤,似乎想再多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咚——”
沈临鹤此时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随着自己的本心向南荣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或许他看到了那会要了他命的业火,可此刻他只想离南荣婳近一些,再近一些…
就在两人相距不过五六步远时——
“咚——”
第九道钟声响起!
南荣婳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与此同时,她手中的业火暴涨!向着沈临鹤而去!
…
倏然间,沈临鹤的眼前变作了漫天的红色。
红衣提灯的女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巨大的红色莲花!
莲花的花瓣时舒时曲,上下飘动间,如女子散开的衣裙。
沈临鹤被业火吞噬了…
他的表情从一瞬间的怔然,到悲伤,然后变作了痛苦。
他的魂魄在不断地拉扯,沈临鹤脖颈间的青筋猝然绷紧,他浑身僵直,嗓子里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吼声。
“临鹤!”
马车旁,沈士则与沈夫人见到此情此景心神俱裂!
他们脚步不停往业火这处跑来,可仿若有一双巨大的手,将他们轻轻推了出去,再动弹不得。
“南荣婳!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不知,临鹤以为你再活不了,想要等祭拜完公爹,就自戕去陪你啊!”
沈夫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可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临鹤痛苦的模样而无能为力…
一道纯白色的虚影从沈临鹤的身体中撕扯而出,那虚影泛着亮光,光芒竟比星光更加璀璨!
那是——
容风的神魂!
业火猝然升腾而起,用尽全力灼烧那纯白的神魂!
此时,沈临鹤如千万次坠下深渊又被烈火焚烧,痛苦淹没了他的理智,在神魂碎裂前的最后一刻,他强撑开双眼看向那硕大的红莲,眸中尽是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