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牵着樊璃,带他走上一条干燥土路。
樊璃照着路面结结实实的踩两脚,数落道:“路很平嘛,下次要抱就抱,别找借口说路陡了,害我以为又被你带到了什么犄角旮旯,要干什么不轨之事呢。”
谢遇:“你想么?”
樊璃:“……”
残留在心口的惊悸还未退去,明晃晃的提醒他,那暗角里发生的疯狂之事没做到最后一步,是因为谢遇突然良心发现,收手了。
但他仍旧碰了你,在那闹市角落弄得你神志不清,不是么?
这个教训得记住,以后说什么也不能撩谢遇了。
樊璃担心谢遇失控,垂着头劝道:“矜持点,好歹是个大将军,说好的喜怒不形于色呢?”
谢遇:“我没笑也没哭。”
岔开这一嘴后,樊璃晃晃谢遇衣袖接着方才的问题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当真见过你?”
阳光落在谢遇身上,莫名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他侧目望着少年:“听说你不记得七岁之前的事。”
樊璃不悦道:“叫你回话,你戳我痛处做什么?”
谢遇:“既如此,那我们随便在什么地方见过都行,陈留也好,徐州也可以。”
“年龄也不必拘在特定的某岁,或许你当时一两岁,我十七八,你六七岁,我二十几,随你定。”
揉进秋风的低沉嗓音像沾了糖的咒语,撞在心口难免会让人发昏。
温柔起来的鬼怪是致命的。
他低哑哄人的语气像一种隔空搔痒的勾引。
樊璃攥住一撇冷袖。
谢遇垂眸问他:“笑什么?”
樊璃乐道:“这也太随便了,根本不像你会说的话。”
“不好么?”
“好啊,既然如此,那樊璃就干脆住在你隔壁吧,每天你拎着宝剑去军营,我蹲在路边玩泥巴,你回来我就不玩了,我跟你关系好,你要带我去城外跑马,怎样?”
谢遇忽然踩上一颗藏在杂草间的石子。
硌骨的滋味从脚底钻上心口。
他哑了一会儿,回道:“你住在我隔壁,我每天去军营的路上都看到你和一大群人玩,你喜欢热闹。”
樊璃:“我不喜欢热闹,少一点,就两三个小孩吧,不,一个小孩都不要,我就和自己玩。”
谢遇:“我去军营了你就自己玩,每天在路上等我回来。那时的樊璃比现在乖多了,但和现在一样,爱学人说话。我抱着你坐在马背上教你骑马,说一句你学一句。”
“我说天冷多加衣,你就说天冷多加衣。我说樊璃好玩么?你答樊璃好。”
两岁的小童靠在那少年将军怀中,当时马踏西风,碎霜染白了陈留的九月天,天风夹着霜雪吹向那马背上少年。
他裹紧披风将怀中的小童护紧,问骑马好不好玩。
不好玩就回去,天冷了,他怕樊璃着凉。
那孩子答道:樊璃好。
少年将军低笑道:我问你好不好玩。
小童加重语气:樊璃好,意思就是樊璃好好的……谢遇一天天的哩!
骑马好不好玩不重要,重要的是樊璃好。
可谢遇老是听不懂他的话,一天天的愁死人了。
那少年将军啼笑皆非,小孩子的重点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在寒风中勒马回城,带着小童回家。
樊璃听到这乐笑了:“好真,说得像我在你隔壁住过一样。”
谢遇:“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和我娘在徐州,你在陈留,隔着老远,恐怕连见你一面都难。”
樊璃走得慢,这一眼看到头的岔路在脚下一寸寸缩短,于是他走得更慢了。
“我没见过谢遇,你不知道樊璃,所以七月半你来找我,才能下死手掐下来啊,换我和雪意十来年没见,他一定要哭死了,哪还有力气掐我。”
谢遇没吭声,紧紧牵着他朝拐角的大路走去。
空气热起来,樊璃忽然止步。
掠过脸颊的秋风逐渐升温,昭示着天亮了,今天出了大太阳。
“太阳出来了,你不怕?”
“暂时无妨。”
樊璃:“暂时是多久?一天?半个月?一年?”
三花替谢遇答道:“只要帝敕在谢遇身上,他就能带着你晒太阳,晒一辈子都行。”
小猫说着张住嘴,看向谢遇:“不过你破障后就要去投胎了,从现在算的话,还能陪他晒一年。”
谢遇踏过树荫,回樊璃:“看情况。”
樊璃紧皱眉头。
这死鬼的弱点就是畏光,如今不怕光了,那自己岂不是连一点私密空间都没了?
关于小狸的消息还没送来,这如何是好?
樊璃收回思绪,说道:“看情况就是看你心情,对么?要是高兴了就到太阳地里陪我,不高兴了就撂开我,若我问起来就随便找个借口敷衍我。”
谢遇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承诺?”
“男鬼的承诺我不敢信,你就说你几时不能去太阳下,我心里也有个底。”
“等新君一统天下、金龙池里的帝龙逃过死劫,”谢遇眸光一动,看向侧方山林,缓缓说道:“到那时我便要回到暗处。”
“……”樊璃瞪着地面,不满道:“江山一统,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别吵。”谢遇捏着樊璃手腕,视线斜斜落在山林中。
目光凝视之处,一身灰布粗衣的男人正透过树叶,隔着一湾荒地看向樊璃,随即摘下斗笠,露出黝黑干瘦的脸。
这人向旁边的人说道:“昨夜本座听到鸦鸣声便赶到这里了,等你一夜,怎么现在才来?”
鸦声是丞相府爪牙彼此沟通的媒介,鸦在东啼,人就得向西走。
等走到四周没有人了,这才折向东边,与发声的云鹰汇合。
这样的方式虽然曲折,却能防止被人追踪、暴露同僚的位置,减少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男人身旁,那五大三粗的人捂唇笑道:“回魍座的话,小人昨夜去谢遇坟前施法,被谢遇摁着好生折磨了一夜,今早才醒过来。”
谢遇人都死了,魍也就不想再过问他的事,漠然直奔主题:“本座让你去找那篡改血书的鬼物,可有头绪了?”
“大人捏着丞相的金字腰牌,便是魑座来了都得听您的吩咐,小人也就不敢懈怠,这几天费了不少劲才从阴物嘴中得知,南康侯府这只恶鬼颇有些能耐,连钦天监都拿它无可奈何,小人便让玄鸦请您来商议对策。”
魍:“所以这鬼物是谁?”
“兴许是樊休。”
“既然确定是樊休,就别说兴许。”魍移开目光,看向那自言自语一个人走在山路间的少年,“你今晚去樊休坟头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