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对这番话已经感觉不舒服,但他脸上没有显现不快表情,而是继续道:“你说下去,说下去,有话直说不妨。”
洪承畴见多尔衮面色如常,便大着胆子把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道:“摄政王这数年带兵作战,兵锋所至,无不克捷。以往兢兢业业之心减少,而骄纵自大之心高涨。自从这次入关以来,摄政王与属下将领都以为攻克京师易如反掌,天下唾手可得,征服汉人的万里江山已经不再话下,却没有想到,自己终究是异族,汉人士绅百姓把满洲视为辽东夷狄之邦,所以宁可支持流贼,也要与满洲对抗……”
范文程听洪承畴以汉人身份说出夷狄二字,心中微微吃惊,想要阻止洪承畴却又没有机会。
洪承畴却不觉得,继续道:“所谓一叶障目,不识泰山,摄政王心中的骄纵自大便是遮住摄政王眼睛的这片叶子,正因为骄傲轻敌,所以才会轻视流贼,贸然围攻京师。正因为有贪婪之心,所以才在京师城下拖延不去。正因为有盲目之心,所以才在不知流贼援兵在何处,吴三桂即将大兵到来之时,还想着从京师获利,想着自己的名声能否受损,却不知大祸即将临头。现在吴三桂兵在何处,不得而知。范青援军的动静也茫然不知,贸然孤军远征,这就是所谓的没有‘庙算’,正如古人所言‘盲人摸瞎马,夜半临深池’,请陛下听陈披沥陈词,迅速撤兵。”
洪承畴这番话直言不讳的批评多尔衮,让多尔衮心中勃然大怒。他心胸狭隘,远远比不上他的兄长皇太极,如果皇太极听到这番话,估计会沉思一番,然后迅速撤兵。但多尔衮此刻只觉得的怒火中烧,不可抑制,他表情冷峻,目光炯炯,冷冷的看着洪承畴道:“本王在离开盛京之时,曾询问过你流贼的情况,你说过范青容易对付,流贼不成气候的话,现在咱们陷入困境,你没有一点责任么?”
洪承畴听出多尔衮怒意,连忙跪倒在地上,颤声说道:“臣死罪,死罪!”
多尔衮又想起,洪承畴说自己是夷狄,而他是汉人降臣,这颇有轻视之意,他心中恼怒,瞪着洪承畴,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让洪承畴起身。
范文程也跪到在地上,拱手道:“洪先生披沥腹心,直陈忠言,虽然逆耳,但良药苦口,请摄政王念其出自一片愚忠,是为了咱们大清国的未来直言献策,所以请摄政王不要归罪于他。”
多尔衮强把自己对洪承畴这番话的厌恶之心给压制下去,勉强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就是太直了些,不过也是出自忠心,本王不会怪罪于你,快坐下吧!”
洪承畴这才谢恩之后,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只觉的一颗心还在砰砰的跳着,脊背上也冒出冷汗。
这时候,又有白甲兵过来报告,说多铎旗主有重要军情禀报。
多尔衮让多铎进来,片刻功夫,多铎大步走进来,拱手道:“有重要情报,我们擒获了一个流贼细作,他从京师中出来,穿着咱们大清的军装,试图混入咱们的营地,结果被人看出破绽,擒住了。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书信……”
多铎说到这里,看了范文程和洪承畴一眼,欲言又止。
多尔衮道:“两位先生都是本王的心腹,你直说无妨。”
多铎把一封书信拿出来,躬身递给多尔衮。多尔衮看了一遍书信,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把书信递给身侧的范文程。范文程躬身站起,接过书信,只看了第一句话,就不禁失声“啊”的叫了起来。原来第一句写的是“大顺皇帝范青回亨九先生书”,大顺皇帝范青谁都知道,亨九是洪承畴的字,难道这封书信是范青写给洪承畴的?继续看下去,大概意思是已经接到洪承畴的前书,对洪承畴投降满清表示谅解,也对洪承畴愿意投降大顺朝表示赞赏。书上说希望洪承畴能利用在满清高层的地位,设法劝说满清高层,让清军退兵云云。最后书信还写洪承畴在京师的家人一切安好等。
范文程看完书信立刻拱手道:“摄政王,这封书信显然是流贼挑拨离间之计,意欲对洪先生栽赃陷害,千万不能相信啊!”
洪承畴在一旁听了心中一惊,书信涉及到的人,居然是自己。他连忙站起来,接过范文程递过来的信,看了一遍,不禁双手瑟瑟发抖,连带着书信都跟着抖动起来。他好不容易看完书信,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叩首泣道:“摄政王,属下自从投顺大清以来,被太宗皇帝过蒙拔擢,温语相待,抚慰有加。而摄政王更是对臣下言听计从,倚为心腹。臣常有报恩之心,情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先皇和摄政王的知遇之恩,从来没有贰心,请摄政王明鉴。”
范文程也再次拱手拜道:“摄政王,洪先生虽是降臣,但对咱们大清朝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封书信显然是流贼卑劣无耻的挑拨离间之计,属下愿意以性命担保,洪先生是清白的。”
洪承畴也泣道:“摄政王,属下虽是汉人降臣,但士为知己者死,先皇帝和摄政王对把臣当作腹心之臣,无论是生活还是朝堂上都给予了种种优待,臣早把自己当成大清的一份子,发誓要为大清竭忠尽力,效犬马之劳。而这群流贼进入京师,逼死崇祯皇帝,就算臣有一点故君之情,那么也只会把流贼当成杀死君父的仇敌,与他们不共戴天,怎会与他们同流合污?臣对贼子范青痛恨在心,食其肉,寝其皮,不能消除心中之恨,绝无去投靠之理?”
听了范文程和洪承畴的话,多尔衮脸色稍霁,道:“洪先生请起,本王知道你对大清忠心,对本王也是忠心耿耿。这封信不过是敌人污蔑先生,而使用的下三滥的手段,这样拙劣的离间计,本王岂能分辨不出。多铎,你狠狠拷打这名细作,一定审问出来,他污蔑洪先生,是谁指使?”
多铎拱手答应了,心中却想,敌人既然能用此计,派来的当然是不怕死的人,只怕任你如何拷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尔衮见此时已经快四更天了,便让范文程和洪承畴先回去休息。等二人出了帐篷离开之后,却见多铎并不走,而是一副有心事,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尔衮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喜爱他年纪轻轻,作战勇猛,又颇有头脑,不像自己另一个弟弟阿济格只知道猛冲猛打,毫无计谋。
于是笑着问道:“多铎,你还有什么事?”
多铎拱手道:“摄政王,属下以为这细作并非对洪承畴栽赃陷害,洪承畴也有可能首鼠两端,做出背叛大清和摄政王的事情。”
多尔衮微笑摇头道:“不会的,从洪承畴投降咱们大清以来,无论是太宗皇帝还是本王都曾多方面考察他的心意,发现他确实是死心塌地的加入咱们满清,忠心为咱们满清做事,这才重用他,他不会去投降流贼的,这本王心里有数。”
多铎道:“可是,他终究还是汉人啊!”
多尔衮心中一动,但还是道:“多铎,现在正是需要咱们大军当中,满汉士卒同心协力,共同作战的时候,你不要存了太多满汉偏见。从太祖皇帝以来,投顺过来的汉人太多,如范先生就是汉人,他们都对咱们大清忠心耿耿,做了不少事情,咱们大清之所以如此兴旺,也离不开这些汉人。又比如三顺王孔有德等人,如果不是他们过来投顺,咱们满清的火炮队伍怎可能发展的如此之快。本王了解军心,咱们满清大军中好多汉人都盼望着能攻克京师,让咱们大清朝执掌汉家天下,这样他们才能飞黄腾达。汉人中不是有个‘拥立之功’的说法么!现在咱们满清军政中的汉人就是这种心态。”
多铎道:“摄政王,属下相信咱们军中汉军旗的士兵,也相信三顺王和范先生的忠心。可洪承畴与他们不同,洪承畴投顺咱们满清时间较短,只有不到两年时间,而且不是主动投降,是被擒之后,不得不投降。洪承畴是汉人中的高级文臣,与孔有德等武将不同,他从小受到汉人忠君思想的教育,有汉人天下的正统思想,而且下属曾听说过,他有故君之情,在得知崇祯自缢和看到崇祯写给他的祭文的时候都曾痛哭流涕,可见他对汉人天子的感情之深。”
多尔衮一边听,一边摇头,他是很精明的政治家,比较能看清人心,虽然有时候气量狭窄,但对人心把握还是比较准的,所以他很信任洪承畴,于是道:“这不能证明什么,他有故君之情,恰好能证明了他怀念崇祯皇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正如刚才他自己所言,他有故君之情,所以才加倍的痛恨流贼,痛恨范青,怎会去主动投靠流贼,这不合常理。”
多铎道:“洪承畴的心思谁能说的准,他既然能投降咱们大清,也未必就不能投降别人。咱们大清军队这次入关不太顺利,在京城外和流贼僵持,胜负不可预期,洪承畴也有可能作出首鼠两端,两面押注的情况,毕竟……”说到这里,多铎压低声音道:“洪承畴的妻儿父母都居住在京师当中,汉人最重孝道,洪承畴为了家人的安全,也有可能向流贼示好,所以咱们对他不能太过信任啊!”
多尔衮心中又是一动,他想起刚才洪承畴对他直言劝谏,在言辞上冒犯了他,心中那种不快的感觉又泛上心头,一个念头升起,“难道洪承畴见我大清进攻京师不利,真的起了贰心,开始和城中流贼联络了?”不过,他毕竟是颇有智谋的首领,立刻就用理智压制下去这种怀疑,他想起洪承畴平日里的表现,以及对大清种种有利的谏言。而在这种时候发现流贼和洪承畴的书信,也是离间计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他摇头道:“洪先生不可能叛变,多铎,你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了,快去整顿军队。”
多铎不敢再说,躬身退下了。
此时已经五更天了,天快亮了,可多尔衮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依然在考虑着是否要撤军的问题。如果撤军,就等于失去了争夺天下的机会,舍去了京师财富,自己摄政王的威名受损。虽然自己依然能掌控满清的军政大权,但也许会受到一些人的质疑。如果不撤军,他现在完全没有把握攻克京师,而且形势也许会变得很糟。虽然他依然认为不会如范文程和洪承畴所说的那般恶劣,但心中依然有些惕惧。
坐在案前,一股睡意忽然涌来,多尔衮不知不觉的陷入到朦胧状态。在半梦半醒当中,忽然见到多铎和阿济格都穿着铠甲,一身血污的冲入帐篷大叫,摄政王,不好了,咱们遭到吴三桂和流贼援军的围攻,死伤惨重,现在大势已去了,咱们快走。多尔衮大惊,连忙站起来随着他们冲出营帐,只见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到处都在厮杀呐喊,到处都是死尸,四周炮声隆隆,烟尘弥漫。
忽然,他与多铎等将士走散,冲过一片烟雾之后,他不禁停下脚步,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撼不已。在一座山谷当中,成千上万的清军士兵被杀死在这里,铺满了整个山谷,目光所及全是死尸。这些士兵有许多都是他见过的,能叫出名字来的八旗子弟,年纪轻轻,却变成了一具尸体,被遗弃在这异国的土地上,灵魂不得回到家乡。忽然山谷中出现了更惊悚的一幕,这些缺手短脚,开肠破肚,甚至没有头颅的士兵尸体都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成千上万的僵尸慢慢向他逼近,吓得多尔衮连连后退,只见这些僵尸用空洞的眼珠看着他,一齐用怪异扭曲的声音说,“我~要~回~家!”
这情形异常可怖,多尔衮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不是我害死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