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的把自己的父皇和范青做比较,父皇高贵文雅,虽然性格刚强,对人严厉,但是宫廷生长出来的那种略带女性化的气息是磨灭不掉的。而眼前这个男人则完全不同,他身上没有一点女性化的改变,他是完全阳刚的,就像火焰,像霹雳雷电,而且身上有一种草莽气息,就像野外的猛兽一般,即便它没有扑向你,只是远远的静静的看着你,也能让您感受到它的可怕气息,那种危险的感觉。总之,她凭借女性的直觉立刻感觉到了,范青是一个比父皇厉害得多,也凶悍的多的男人,与自己以前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同。
范青看长平宫主低头,露出一片雪白的颈项皮肤,感觉她似乎在微微颤抖,知道她可能是害怕自己,便放低声音,用柔和一些的语调道:“你害怕朕么?为什么不回答朕的问题?”
长平宫主稍稍定了定神,略一思忖,便用娇嫩悦耳的声音轻声说道:“奴婢深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宫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父皇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乱。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大明自万历以来,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
范青笑着说:“不意你深居宫中,还能够明白这样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民心为重,此话正合朕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你父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朕起兵至今,身经百战,艰苦备尝,救民水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朕取得天下,是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长平公主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京师,甚望陛下与京师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说诚服。”
范青对长平公主得体的回答十分满意,他仔细端详长平宫主的容貌,只见她鹅蛋脸型,皮肤白腻,凤眼琼鼻,睫毛很长,是典型的古代美女形象,和他曾见过的仕女图上的人物面貌很像,但更加年轻,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她和费珍娥比起来一样的美貌,但又各擅胜场。费珍娥清纯秀丽,好似天上仙女一般,给人一种极纯洁的感觉。长平宫主则充满的贵族少女的气息,雍容华贵,举止娴雅,温柔可亲,让人一见之下,就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范青对长平公主的印象非常好,他又看了长平公主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纳长平公主为妃的心思。到现在为止他在宫中见到的女子中,以长平公主和费珍娥最美,美貌、文才、识见聚于女子一身。
他忍不住又一次打量长平公主,恰与长平公主的目光相遇,与他一碰立刻垂下头去,脸颊绯红。
范青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她的身材上,古代女子大多身材纤细,费珍娥就很瘦削。长平公主比费珍娥稍稍丰满一点,看着更加圆润,给范青的感觉不像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而是一个成熟了的,等待他去采摘品尝的果子。
他大为动心,几乎使他不能自持,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长平公主今夜留宿寝宫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一句话咽下去了。长平公主毕竟是公主的身份,自己就这样随便的召幸人家,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于是,范青道:“赏赐长平公主两样首饰,送她暂回坤宁宫中与她母亲同住,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杜勋也在一旁侍立,他听范青没让人把公主送回都周奎府上,而是留在宫中,登时心中窃喜,自己揣摩皇上的心思对了。果然新皇好色,喜欢美女,将来必会纳长平公主为妃嫔了。
范青路过太原时,从晋王宫中没收了很多金银珠宝。首饰、文玩和绫罗绸缎,路过大同时又从代王宫中没收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大部分运回开封,一小部分带在身边,备随时赏赐之用。昨日陈德和吴汝义清宫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宫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为着范青赏赐需要,有一部分送来寝宫。所有备作赏赐用的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黄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范青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黄纸清单走了。
范青想再看看长平公主的身材,轻声说:“长平公主,你上前两步!”
长平公主心中一阵砰砰乱跳,她缓步上前。范青上下打量她的身材,又仔细看她的容貌。这是长平公主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她两颊鲜红,羞怯地低下头去。
王瑞芬重新出现,身后跟随着两个宫女:前边的宫女身材颀长,穿一条桃红长裙,捧着一个用钿螺和碧玉叶嵌成梅竹图的长方盘,上放一个雕漆圆盒;后边的宫女年纪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条葱绿长裙,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王瑞芬走到范青的身旁,先接过长方盘放在案上,打开盘上放的雕漆圆盒,声音温柔地说:
“恩赏长平公主的一对七宝镂花赤金镯,请陛下过目。”
范青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长平公主望去。可惜长平公主低着头,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长方盘交还给红裙宫女,然后接过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
“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赤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范青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边站定,两个捧首饰盒的宫女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向长平公主叫道:
“长平公主跪下接赏!”
长平公主赶快跪下,低首等待,心头狂跳。王瑞芬亲自将梅竹长方盘端到长平公主面前,让她看看,随即说道:“这是皇上赐你的一双七宝镂花赤金镯,赶快叩头谢恩!”
长平公主俯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王瑞芬将长方盘交给红裙宫女,又从绿裙宫女手中接过来描金朱漆梅花盘,她正要叫长平公主观看首饰接赏,忽然听见新皇上对长平公主说了一句口谕:“从今后你不要自称奴婢,你本来就是公主身份了,以后身份会更加尊贵。”
长平公主心上一震,明白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把猫眼赤金戒指举到她面前请她仔细观看,长平公主心中突的一跳,这枚戒指她见过的,是懿安皇后的。懿安皇后是天启皇帝的妻子,地位尊崇,在一次皇宫典礼中,她见过懿安皇后带过这枚戒指。她不知懿安皇后现在怎样,一股亡国之痛,和思念亲人的感情涌上心头,让她不禁眼泪模糊起来。
王瑞芬正要提醒长平公主叩头谢恩,忽然王从周来到窗外,在窗外奏道:“臣有一事启奏皇上!”
范青不禁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不进饮食,惟有哭泣。张皇亲全家苦劝无效,皇后已经于今日晚膳前趁身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范青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俟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政府派官员将皇后棺材葬人天启陵中。”
“领旨!”
长平公主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范青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此时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缢身亡的事情时,王瑞芬将梅花盘交给身后的绿裙宫女,又向长平公主说道:“长平公主叩头谢恩!”
长平公主用模糊的泪眼向小盒中的宝石戒指望了一下,明白这恩赏的重大意义。现在经瑞芬提醒,赶快机械地伏地叩头,哽咽地说出来“谢恩”二字。王瑞芬到范青的身边躬身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范青已经看见了长平公主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长平公主暂回坤宁宫去,与她母亲周后同住,两三天内等候恩诏。”
王瑞芬转身向长平公主说道:“今晚的召见已经完毕,圣上有旨:长平公主暂回坤宁宫去,等候恩诏。从现在起,长平公主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赶快叩头谢恩!”
长平公主带着哽咽说:“臣妾长平公主原是亡国公主,生逢圣朝,得沐皇恩,粉身难报!”她伏地连叩三个头,然后说道:“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瑞芬柔声呼叫:“平身!”
长平公主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宠,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兄弟,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经自缢身亡,幸福与悲痛同时来到,一时间心情迷乱,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腰身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同时猛然间一阵叮咚。在这刹那之间,范青的因准备说话而半张开的嘴唇忽然收拢。站在三尺外侍候的两个宫女骇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跟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可以退出了。”
长平公主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身。临走时,偷偷回望了一眼范青,正好与范青目光相碰,长平公主赶快转头收回目光,就由王瑞芬陪伴着走出寝宫。范青在长平公主抬头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双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长平公主出了寝宫,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的优雅而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命两个宫女捧着首饰,亲自率领一大群宫女送长平公主走出武英门,过了金水桥,又送出归极门,到了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经是承乾宫田皇贵妃身边的管事宫女,细心周到,熟悉宫中礼仪。她小声向两个宫女吩咐一句话,那两个宫女赶快提着宫灯走了。然后,她望着长平公主,含着温柔的微笑说:
“公主,我今晚还称呼你公主,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你。你的对答也使皇上满意。皇上赏赐你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你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你今晚暂回坤宁宫,宫女姐儿们和太监们理应站立在坤宁宫门口迎接。”
长平公主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是感激皇恩的泪花还是悲痛父皇崇祯以及懿安皇后殉国的泪花?她没有对王瑞芬说出一个字儿。
王瑞芬想着去坤宁宫报信的两个宫女应该到坤宁宫了,才让长平公主继续往前走。长平公主来的时候是前后跟随六个宫女,这时又多了两个捧首饰小盒的宫女。倘若在民间,这两个小首饰盒可以交一个丫鬟捧着,或干脆交给一个提灯笼的姑娘带去。然而这是宫廷的规矩。御赏之物,每一件必须由一个宫女双手恭捧而行。所以长平公主回坤宁宫就有八个宫女前后相随,珠围翠绕,环佩叮咚,脂粉飘香,俨然以前的公主气派又回来了。
迟迟出来的下弦月开始在带有流云的五风楼头徘徊,照着皇极门的巍峨海潮龙脊和鸱吻高翅的觚棱,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