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驹毕竟神骏,练习了几天之后,李自成已经能骑着它在院子里平稳的跑来跑去了。见到丈夫身体恢复的如此之好,高夫人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
这一日,李自成刚刚骑着马跑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呜呜的号角声,随后号角声连绵不断,各处军营都陆续响起来,这是要大军开拔的意思。现在整个永宁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军营,范青十多万大军都驻扎在城市内外。
听到号角声,乌龙驹也有些兴奋起来,它不停的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地面,发出清脆的踏踏声,大概也回想起来往日战场争锋的场面。
“别急,老伙计,咱们很快就有机会去战场驰骋了!”李自成一面抚摸着乌龙驹的鬣毛,轻声安慰,一面听城中动静。根据他的经验,这次范青出兵的规模很大,估计要全军出动了,很有可能是要与官军决战。李自成微微冷笑,轻声道:“机会来了。”
到了中午时候,范青的中军已经开拔了,最后开拔的是军中的各种后勤、文书、工匠等人,负责断后的是李双喜和罗虎,张鼐的火器营也是最后出发。
下午,李自成忽然对高夫人说,想骑马出城转转。
高夫人皱起眉头道:“顺王叮嘱过,让咱们不要出城的。”
李自成嗤笑一声道:“范青已经率领大军出发,现在城中是双喜说的算,难道他还会禁止我出城么!”
高夫人还想再劝,李自成道:“让双喜、小鼐子和罗虎三个陪我一起出城转转,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高夫人无奈,只好让卫兵去请李双喜三人。
很快李双喜三人骑着马来了,三人拥促李自成带着十几名亲兵骑马出城。
出城之后,一见到广袤的田野,乌龙驹更加撒欢,兴奋的不停嘶鸣。李自成心中也是一阵畅快,他松开缰绳,让乌龙驹自由驰骋。乌龙驹四蹄纷飞,狂奔起来,李双喜在后面大叫:“义父,小心别摔了!”
可乌龙驹身体肥胖了太多,只跑了一会儿功夫就慢下来,被李双喜等人追上了。
李自成叹道:“人老了,马也老了,都不行了!”
李双喜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况且义父也不算很老,你看,现在都能纵马驰骋了。”
李自成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用,范青能用我么?能让我带兵打仗么?”
李双喜登时语塞,对范青和李自成之间的矛盾,他也很为难,他是范青的下属,对范青很崇拜,也要听从范青的命令。但从感情上讲,他又很倾向于义父。
张鼐在一旁笑道:“义父不要急躁,等身体恢复好了,我们三个一起向顺王去请求,一定给义父安排一个职位,也去战场上驰骋一番,罗虎,你说呢?”
罗虎还如平常一般沉默寡言,只是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李自成立马路旁,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农田,麦田刚刚被收割完,农民在地里忙碌,准备种冬小麦。所以放眼望去,都是裸露的暗红色的土地,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
李自成道:“河南的土地比咱们陕西的要平整广阔,也更适合耕种。咱们陕西可很难看到这种地貌,你们还记得咱们陕西的土地么?”
“对啊!”张鼐道:“咱们家乡的土地是黄色的,起伏不平的,好多丘陵,也有很多塬。河南的土地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没有塬。”
几人都默默回想家乡的景象,李自成笑了笑道:“你们三个都是当年我在陕西收养的孤儿,我记得当时你们只有十余岁,流着鼻涕,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我当时脾气急躁,有时看到你们淘气,就一记耳光打过去,打的你们啼哭不止。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你们当时脸上尘土混着泪水的样子。”
张鼐笑道:“我们挨打后,义母还会把我们叫到身边,哄我们,给我们一点好吃的,有时,我还挺期待被义父教训呢!”
说得几人都笑了起来,李双喜道:“当时多亏义父严格教导,否则我们现在怎能成为将领。”
李自成叹道:“十多年了,一晃眼就过去了,现在连罗虎都长出胡子来了。当年我记得我一共收养的十几个义子,有战士的遗孤,也有像你们一样的孤儿,可惜大多都在战斗中死了,只剩下你们三个了。”
张鼐笑道:“我们三个是福大命大,也亏了义父关键时刻的救助,最危险的就是潼关南原那次,为了夺旗,我和官军在闯旗下死拼,一会儿工夫,闯旗易手了好几次,最后被我夺来,可周围全是官军,而我则只剩下一人。这时,正是义父不顾性命的冲过来,把我救了出来。还有周山那次,我都被叛徒给擒住了,正押送官军阵地的时候,义父和袁叔叔一起冲过来,就好像一柄利剑,劈波斩浪,劈开官军的阵形,硬冲到敌人阵地当中,把我给救回来了。”
张鼐看看双喜笑道:“双喜哥也有好几次,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次攻打开封,双喜哥被困在开封城头上,后来从城头上跳下来,侥幸活命。”
李自成道:“那次是范青救了双喜性命,正是那次我被陈永福的毒箭射中,陷入昏迷,唉!攻打开封真是一步错棋啊!如果不打开封,我何至于此啊!”
李双喜和张鼐对视一眼,张鼐道:“义父何必自悔,攻打开封也没有错,咱们现在地盘这么大,人马这么多,不都是以开封为中心的么!”
李自成叹道:“是啊!你们现在都成了一方将领,威风凛凛,可我却成了阶下囚。”李自成说到这里情绪变得低落起来,他眺望远方田野,此时秋末寒凉,凄凉的风拂动他鬓边头发,李双喜注意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白发,英雄迟暮。
李双喜柔声道:“义父,你的心思我们都清楚,你一直都想回到军营当中,回到你当年纵横驰骋的战场上。请义父再等一些日子,容我们慢慢向顺王恳求,顺王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会给义父自由,也会让义父回到军营当中的。”
李自成苦笑:“范青能信任你们,提拔重用你们,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当过闯王,影响力太大,范青终究要防着我些。即便给我自由,让我回到军营,也会用各种方法提防我,这样被监视,被提防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我已经不能再融入你们这个大顺国了,对我来说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
“离开!义父,你要去哪?”张鼐惊讶的问。
李自成眺望天边道:“天地广阔,自然是去范青鞭长莫及的地方。大丈夫应该自由自在的驰骋天地间,又岂能长久屈居人下,不得伸展,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就离开。”
“今天就离开!”李双喜三人大吃一惊。
李双喜急忙道:“义父,可你身体刚刚痊愈,孤身一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李自成看着三位义子,微笑道:“我若离开,你们三个愿意同我一起走么?”
回答李自成的是一阵难堪的静默,李双喜三人听到此言,一起垂下头,半晌无言。
李自成心中叹息,终究还是不行,当年自己手下的那些老将,死的死,离开的离开,除了田见秀没人掌权,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这三个义子。但现在看来自己这个义父还是比不上大顺王给他们的荣华富贵,人都是现实的,现实的利益永远比情感更重要。
“唉!你们现在都是一方将领了,哪能再跟着我去荒山野岭中吃苦,是我自己想多了!”李自成将失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转开。
李双喜拱手道:“义父,您对我们三人有养育之恩,当年若不是您在饥民中收留我们三个,我们恐怕早就饿死了,变成路边的一堆白骨。我们尊敬您,把您当成我们的亲生父亲一般看待,从个人感情上讲,我们对您和夫人更加亲近。不论任何人想要伤害您,我们都不允许,就是顺王要害您,我们也要据理力争,那怕下狱杀头也不后悔,张鼐、罗虎,你们说是不是?”
二人连忙点头说:“是,是。”
李双喜又道:“可是义父,您要让我们背叛顺王,这也是万万不行的。顺王于私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曾发誓要终生追随于他。于公,现在他已经登基为王,我们都是他分封的侯爵,名分已定。做为臣子,我们要忠心辅佐他,为解民倒悬,建立一个太平世界而努力。这个目标当初也是义父希望见到的啊!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背叛顺王,和义父一起走,祈请义父谅解我们的苦衷。”
张鼐也道:“是啊,如果我们背叛顺王,不就成了戏文中那些不忠不义,朝三暮四的小人奸臣了吗!”
罗虎也拱手道:“义父,我不愿意离开顺王,我想跟着顺王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封侯拜爵,荣耀子孙,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罗虎说的最直接,实际上也说出来所有青年将领的心里话,这是他们追随范青,团结在范青周围的主要原因。
李自成叹息道:“你们说的对,你们年轻上进,应该在大顺国建立一番功业。”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却十分失望,他也预料三个义子不会跟他一起走,但也没想到他们拒绝的这么直接。这三个义子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像小时候那般,自己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了。
“我不勉强你们,我自己离开,今天就走。”李自成缓缓道。
“可是……可是……”张鼐连说了两声可是,却说不出什么。
李自成忽然冷笑:“怎么,你们想拦住我,去向大顺王禀告?”
李双喜连忙拱手道:“不敢!只是义父现在身体还没完全痊愈,独自一人离开,我们怎么能放心。”
李自成道:“机会难得,等范青回来,我还有离开的机会么?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离开。”
说完,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只见四五个骑士顺着大路奔驰过来,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李自成的亲兵队长李强,上次在教场被范青责打的那名校尉。他到了李自成身边拱手叫了一声大帅,然后到李自成身后站立。
这时,陆陆续续有骑士从城中出来,三三两两,不停的向李自成身边汇聚,这些人大多都是原来老八队的战士,年纪在三十上下,都在青年时代追随过李自成,有李自成的亲兵,也有李自成提拔过的校尉,全是陕西人,这些人都是李强在军队暗中串联的,一共有一百多人,都穿着轻便服装,背着包袱,显然打算跟李自成走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李双喜看着这一百多人,几乎他都认识,其中好多人他都叫过叔叔、伯伯,现在这些人都要随义父离开了,这让他心中有些难过。
“义父,你打算要去哪里?”李双喜问。
李自成叹息道:“中原是不行了,以后中原就是范青的天下了,早晚他要向东攻克京师的。我只能向南,过了湖广,再向南到江西一带去看看。”
张鼐忽然哽咽起来道:“义父,江西是南方烟瘴之地,你是北方人,能过得惯么!”
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张献忠最讨厌四川,他不也去四川发展了么!我们是难兄难弟。如果在江西不能站住脚,我就一直向南,直到海外,总要找一块地方立足的。你们不用担心,你义父当年能纵横中原,所向无敌,就是到了海外,也是一条蛟龙,哈哈!”说到这里,李自成恢复了他豪迈的本色,脸上的忧虑郁闷一扫而光。
转头对李强道:“能走的人都来齐的么?”
李强在马上拱手道:“报告大帅,就这些人了!”
李自成笑了笑,“一百多人,也不少了!当年我刚起义的时候,连一百个人都没有,甚至连一匹马也没有,手中只有砍柴的刀子,嘿嘿,咱们现在可比当年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