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赶快闭上眼睛,眼前的幻像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走下城楼。副将高杰问道:“总督大人,下午的操练还要亲临么?”
孙传庭道:“练了几个月了,我要看看效果,马上就要出潼关作战了,连基础的操练都做不好,还怎么面对凶猛的敌人。”
高杰拱手应了,前去准备。
中午,在一处营帐中,一名亲兵正在帮助孙传庭系上甲胄的带子。今天这次操练十分正规,可以看作出潼关之前的最后一次演练,孙传庭十分重视,要全副甲胄亲临操练场。
他站在大帐中间,一动不动,任凭两名亲兵帮他将甲胄穿戴整齐。他身材魁梧,国字脸,巨眼浓眉,颧骨微微凸起,满脸短硬的胡茬,典型的陕北汉子,这种容貌看起来特别凶悍,再加上他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好像铁铸一般,特别威严。他身边的人都害怕他,两名亲兵在他身侧左右忙碌,却没有一人敢看他的眼睛。
孙传庭是陕西人,他的血液里流动的是秦人先祖的勇武,他特别迷信这一点。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只信任秦兵,认为秦兵是天下最强悍,最善战的兵,远远超过别的地域,这大概算做一种地域自信吧!
正午的阳光射入帐篷内,一道道光线中,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起舞。有光线照到他的护心镜上,锃亮的铜镜反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的眼睛不自禁的眯了起来,这身甲胄有些沉重了,三年前,他还不觉怎样,但今天穿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沉重不堪的感觉,虽然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猛然觉醒,自己今年五十岁了,已经算是一位老人了。可是大明朝没有年轻将领了,自己依然要上阵拼杀,同那些年轻的、勇武的、愣头青一般的流贼。
他心中有些遗憾,自己若再年轻十岁多好,那怕是三年前的身体也行啊!可惜皇帝发怒,自己被下狱三年,这三年的牢狱生活,侵蚀了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最后旺盛的精力消失了。
虽然甲胄沉重,他依然决定穿着这身铠甲去检阅士兵,因为三年前自己就是穿着这身铠甲将李自成打的大败,只剩下一十八骑逃入深山,这场大胜是他一生中第二个高光时刻,第一次,是在黑水峪大败高迎祥,将他活捉,献俘阙下。一名将领一生中有两次这样的胜利,就足够骄傲了,可以吹嘘一辈子了。但对孙传庭来说还不行,他还要再次上阵,打败第三个对手,比他年轻将近三十岁的一个青年,叫范青。
他感觉亲兵在用力勒紧腰带,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伸手摸摸腰带,猛然醒悟,自己瘦了这么多么!是啊!胸口、后背、腰腹间以前都是硬梆梆的肌肉,现在都不见了,他的身体就如现在的大明朝一般,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外面看着雄壮威武,实际上,已经老迈不堪了。
他微微叹息,这都是三年牢狱的结果,如果这三年自己不在牢狱中度过,而是一直在陕西练兵,焉能让这些流寇坐大,什么李自成、范青早就成了阶下囚。他十分懊恼,但他非常忠君,并不怨恨崇祯皇帝。他只怨恨当年进谗的那几个小人,还有自己的命运不好。
帐外传来呜呜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孙传庭把佩剑戴好,收回思绪,大步走出军帐。这是出潼关之前最后一次检阅了,虽然练兵时间很短,但他希望这些士兵可以与流寇一战,毕竟他们还是秦兵。秦人天生就是战士,他一直抱有这样的信念。
号角铮鸣,高亢的声音充满了压迫和催促的感觉。校场上的校尉在大声呵斥“快些,再快些!督师大人检阅,你们都给我好好表现,别磨磨蹭蹭的。”
数万名士兵跑到校场中,虽然事先演练过几次了,但仍然有些混乱。直到孙传庭大步走入检阅台,校场上的士兵才刚刚站定。
孙传庭表情威严的扫视校场上黑压压的士兵,从外表上看,这些士兵同以前他带过的那些兵没什么不同,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兵似乎缺少了一股锐气!是了,他们的眼神不够锋利,不是在战场上舍命拼杀过的战士,没把锋锐的武器刺入过敌人的肚子,也没听过敌人临死前的惨叫哀嚎,更没感受过,敌人伤口中的热血喷溅到口中,那股腥热的味道。所以眼神中没有那种老兵的杀气,看起来畏畏缩缩。
孙传庭微微皱眉,他目光转到身边的众位将领身上,按着职位高低,依次是副将高杰、白广恩、左光先、郑嘉栋,偏将若干,也有十几人。这些将领的面孔都十分熟悉,都是陕西将领,三年前都曾是自己的麾下,按理说,这些将领还在,他应该感到安心,但他却不知怎么,总觉的这些将领似乎也与以前不同了,好像也失去了锐气,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开始吧!”孙传庭发令。
“接令!”副将高杰接令后,再给旗牌官发令“检阅开始!”
旗牌官站在高台上,数万士兵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静静的等他发令。
只听又是一阵呜呜的号角声,随后旗牌官红旗一挥,口中大呼道:“前队变动!”只见校场上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前列的士兵纷纷转移位置,向两侧奔跑,开始还像模像样,比较整齐,可是跑到侧翼的时候,已经是列不成列,行不成行。
旗牌官继续指挥,手中各色旗子摇动,口中同时呼喊,“扬黑旗,后队变动!”“扬青旗,左队变动”“扬白旗,右队变动。”
几面旗帜不停变换,各个队列前进或者后退,向左或者向右。越到后来,整个校场的队列越散乱,没有一条队列是齐的,不是歪了,就是斜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歪歪扭扭,散乱不堪。
孙传庭目光冰冷,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对眼前这群士兵的演练很不满意,但他不想大声呵斥。因为负责训练士兵的是副将高杰,他现在很倚重高杰,自从把不听话的贺人龙给斩首之后,高杰就是他的最亲信将领了。
好不容易等到检阅完毕,步兵退场,随后进入场地的是火器营。原来的计划只是这些火铳兵、炮兵排列走过检阅台,就完事。可当这些拿着火器的士兵从台下走过的时候,孙传庭忽然改变主意道:“摆上标靶,让这些士兵实际操练一下。”
负责火器营的是副将郑嘉栋,他听到命令,脸上立刻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还是下去准备了。
片刻功夫,校场上摆上了标靶,郑嘉栋率领几十名火铳兵过来,站好位置,请孙传庭发令。孙传庭冷冷的看了郑嘉栋一眼,忽然伸手,在火器营中随便指了一群士兵出来,道:“不用你那些人,就他们几十个吧!”
郑嘉栋无奈,只好让他们站好队列,一共两列。这群火铳兵都将火铳靠在肩膀上,严阵以待。
孙传庭微微点头,虽然没有射击,但气势还可以。
只听一名发令官,一声喝令,“取枪!”
两列火铳兵一起吼道:“取枪。”哗的一声,一起将火铳拿在手中。
“竖枪”
唰的一声,两列火铳兵一起将火铳竖在地上。
“装弹”
两列火铳兵一齐将准备好的火药和铅弹塞入火铳口内。
“取搠杖”
两列火铳兵又是一齐抽出通条,往火铳内捅了三下,将火药铅弹捅实,然后将通条插回。
“持枪!”
两列火铳兵又是一起将火铳架起做射击姿势。
发令官扬起小旗,猛地一挥。火光大做,烟雾腾起,啪啪声连续响个不停。
可前方一排靶子,只有几个木屑横飞,其余的都没有任何动静。
孙传庭脸色铁青,一拍座椅扶手喝道:“停!”
他大步走下检阅台,直奔这群火铳兵,一把从一名火铳兵手中将火铳夺了过来,只见这支火铳已经朽烂不堪,枪管上都是锈迹,木质的枪托也烂的不成样子。他用力一掰,铳管和铳托就断成两截。
孙传庭将这坏了的火铳掷到地上,怒道:“这能用吗?”
这名火铳兵吓得跪在地上,颤声道:“大人息怒,上级发给我们的火铳就是这样啊!”
孙传庭转向郑嘉栋,怒道:“郑副将,这是怎么回事?”
郑嘉栋拱手道:“总督大人,属下连续几年都领不到足数军饷,弹药火铳都无法补充,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孙传庭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后面骑兵和炮兵的检阅也不看了。他知道郑嘉栋说的是实情,朝廷欠饷严重,皇帝派他来练兵,只给他几万两银子,够做什么的?此后他一再上书求饷,但从朝廷发来的圣旨对饷银只字不提,却一再的催逼他赶快出潼关作战。他在西安时,曾想让当地的士绅大户捐饷,但这些士绅却不出血,每家只捐献了几十两银子了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战在即,没有饷银是个要命的问题啊!
回到军帐,高杰也跟着孙传庭进来。孙传庭叹了口气道:“做梦也想不到,我的陕西兵会变成这副模样!”
高杰叹道:“缺饷是大问题,只是听说京师里的消息,皇帝筹饷也很困难,为这把首辅薛大人和一名贵戚都给逼死了,也没筹到多少饷银!”
孙传庭叹道:“粮饷两缺,防务废弛、需要造火炮,重新购买各种火器,练兵还需要时间。而敌人的大军已经逼至潼关,这让我如何是好呢!”
高杰知道孙传庭的难处,轻声道:“大人何不奏明皇上,说明咱们的难处?”
孙传庭叹了口气,“只怪我从狱中出来,不知道形势变化,夸下海口说只需五千兵,半年时间就能击败流寇,可到了陕西我才发现流寇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而咱们的军队却又废弛到这种境地,此消彼长,咱们已经很难是流寇的敌手。而当今皇上多疑,我若禀明情况,就怕他会认为我是借故拖延、拥兵自重、有旨不遵。再把我抓回到牢狱当中,大丈夫岂可重对狱吏?”
高杰道:“事到如今,不向皇帝禀明情况,难道还有别的出路,或许皇上会网开一面,宽延咱们一段时间。”
孙传庭点点头,道:“眼前别无他法,只能向皇上请罪了,实不相瞒,几天前,我已经向朝廷密奏了现在的情况,要求皇上提供军饷,同时宽延时日,我想,现在皇上已经收到这份奏折了!”说完,他下意识的抬头向东面望去,眼神中露出企盼的神色。
崇祯所过的岁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泞道路上,一年一年,艰难地向前走,两只脚愈走愈困难,愈陷愈深。不断有新的苦恼、新的不幸、新的震惊在等待着他。往往一个苦恼还没有过去,第二个苦恼又来了,有时甚至几个苦恼同时来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他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断绝要当大明“中兴之主”的一点心愿。近来他不对臣下公然说出他要做“中兴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怀着希望。
今年年初以来,不断的败报,使他的“中兴”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败和关外的失败,几乎同时发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与范青在开封城下决战,击败范青,收复开封。对这个名声赫赫,却又桀骜不驯的平贼将军左良玉,崇祯抱有很大的希望。
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范青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大败左良玉,一直追到湖广,连襄阳都丢了,可谓是惨败。汪乔年也在这场战斗中被杀,这是继丁启睿之后,死掉的第二个总督。
差不多在这同时,松山失守了,洪承畴被俘,邱民仰和曹变故等文武大臣被杀,锦州的祖大寿和许多将领都向满洲投降了。这样,崇祯在关内关外两条战线所怀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时都破灭了。另外,他还得到奏报,说张献忠进军四川,现在四川通往外界的消息已经隔绝,估计四川也已经落到流贼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