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双喜灯笼在飞檐下摇曳,高大颀长的黑影撞开灯笼旁的风铃,身后跟着一个耸肩耷背的高挑影子。
正堂中,薛长丰心神俱疲,手撑于额间,身后批了件双层夹棉绸面绛红披风,披风已顺着肩头向下滑落。
祝氏自里屋走出,随手帮丈夫将披风搭上,再看堂下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的老奴,与左下首大马金刀端坐的继子,与坐于继子其旁还未来得及卸下新嫁娘装束、佝头怂腰的儿媳。
何五妈见祝氏出来,哭号得更厉害:“大郎非骂我里通外敌,要害他!小的冤枉呀!小的怎么知道那奉酒水的婢女是从山海关逃回来的林家人呀!!?”
何五妈一边嚎,一边由跪变成瘫坐,直拍大腿:“小的又不是长了八百三十五个眼睛!这大郎成个亲,里里外外三五百号人!迎亲的!置席的!舞乐的!侍奉酒水的!难不成要小的一一去对出身!?小的懈怠渎职,小的有错,小的认!罚奉例银子也好!罚禁足闭关也好!小的都认!”
“但大郎一张口就是要打要杀!还要将小的投狱!投御史台!小的,小的,是哪个台面的菩萨呀!也值得去御史台打樵呀!?”
祝氏“啧”一声,低斥道:“你小声些,没得叫老爷心烦!”
祝氏始终没坐下,要么帮薛长丰掖披风,要么轻柔地帮薛长丰将撑额的手,纤纤玉手有轻有重地为他揉额角:“老爷在前头遭同僚灌了好几盏酒,现下正头晕着呢,甭鬼哭狼嚎的!”
何五妈的哭声瞬时小了下去。
薛长丰反手抓握住祝氏的手,安抚似地揉了揉掌心,温声道:“别摁了,你也为这亲事操心好几个月了,坐下好好喝口热茶。”
最下首的山月不动声色地扫过薛长丰与祝氏十指紧扣的手:这个年岁,又是继室,还这样恩爱的权贵豪门,实在少见。
且这公公美髯留须,身形匀称,一身书卷气,丝毫不见上了年纪老男人的油滑和肥硕,更不见如柳合舟之流阴沉猥琐的死气和腐气。
不论其他,单论外形,她这公公在满朝文武中,也可算数一数二的儒臣了。
薛长丰安抚完妻子,又转过脸来,一张脸登时无奈又僵硬:“那婢女的来历,百顺把收府的名帖和户籍都给我看了,上个月入的府,在文书上还真看不出有什么蹊跷,购入的牙行也是寻常用惯了的——你叫百顺家的怎么去辨别?这做人,只能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那林氏处心积虑要杀你,你让百顺家的,一介深宅大院的女流怎么去防备?”
何妈妈就是百顺家的,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
薛长丰让祝氏坐下,祝氏没听从,反而忙里忙外地煮了一壶酽酽的梨丝银耳羹来:“喝一些,好醒醒酒。”
山月眨了眨眼:权贵豪门,这样做真夫妻的,更是凤毛麟角。
薛长丰啜了口润甜酽稠的羹汤,舒服地喟出一口长气,看薛枭时语重心长道:“大郎,在朝为官皆为士大夫,一顶乌纱帽千人戴,一条银腰带万人拴,你若平时待人留一线,处事和善委婉些,怎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你呢?”
“他们怎么不去杀别人?单单要杀你呢?”
“那林氏一介女流,却有毅力,爬也要爬回来杀你——还不是因你对林昶一家落井下石太过!这积下的仇怨,又怎能在一二辈代之间了结呢?”
山月手缩在袖中,紧紧握拳:为什么打你,不打别人?
为什么平宁山上绑你,不绑别人!?
为什么要烧死你,而不是烧死别人!?!
在与水光相认前,山月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如今却被水光打通了任督二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娘的,不为什么!
因为对方是贱人!
山月深吸一口气。
薛枭却在一声薄薄的笑声后,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只听“嘎达”一声!
薛枭将一柄匕首狠狠砸在何五妈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向薛长丰:“这匕首是那林氏用以刺杀的凶器,何妈妈,你仔细看,这匕首的手柄上是不是刻了一个小小的‘内’字?”
何五妈瞳孔猛地放大后极速紧缩。
“这四九城里,‘内’代表什么?内务司。”
薛枭身形向后一靠,嘴角微微翘起:“内务司除却供皇城的用度,便是供给城中宗室,且需为有头有脸、血脉尚近的宗室——可惜咱们大魏自来子嗣不丰,咱们仔细盘盘,就知道有哪几家了。”
“佑王、康王、康宁郡王、承德大长公主、祥元大长公主...还有,靖安大长公主。”
山月眼皮一抽,目光敏锐地看到祝氏的食指在听到“靖安大长公主”几个字时,不自觉地跳了一跳。
薛枭不急不徐:“这流放罪臣家眷,偷偷摸回京师,拿着‘内务司’产出的匕首,意欲行刺当年犯案的受害者——那下一步呢?是不是要行刺圣人?毕竟圣人才是颁发罪诏的那个人。”
“谨言慎行!”薛长丰端身低斥。
薛枭笑了笑:“所以此事,绝非何妈妈所说那么简单。照我看,此案事涉‘内务司’与城中宗室,应当移交御史台顺藤摸瓜查清楚,看看这林氏到底怎么入的京?看看这内造的匕首到底怎么到的林氏手上?”
祝氏万幸自己换了一件宽大的云袍,才可完美遮掩住起伏的胸腔。
薛长丰在沉思。
祝氏却转了头,神容镇定地对着薛长丰率先开口:“大郎这话说得有理,说一千道一万,咱们家也该办了喜事,没有刚办喜事就惹上官司的道理,等过两日,再上报彻查此事。经手的何妈妈、人牙子、买卖的上下家先控制起来,别打草惊蛇了。”
事缓则圆,能拖一日,便多一日善后的机会。
薛长丰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祝氏看向薛枭,道:“到底是我家没当好,被这罪臣贼子钻了空挡,往后我再当心...”
“倒无需您再操心了。”薛枭笑了笑:“按祖父的遗嘱,待我成亲,南府便划归于我安身立命,南院诸事皆交由我夫人操持打理,这不知这嘱令是否还作数?”
祝氏抿抿唇,转头看向薛长丰:他们两口子所想的分家,可不是这么分的!
薛府承接的前朝向阁老府邸,向阁老与在京任职的弟弟一家同住,便将府中以窈湖为界分为南北内府,兄弟接邻而居,待薛家接手,薛老太公模糊了南北府的概念,统而治之,但各房各院仍以北府居住为主。
但南府是他们的!
是她所生的薛晨的!
她连薛晨成亲后,小娃娃住在南府哪个院落都想好了的!
她原想的分家,是将薛枭赶回他娘苏氏的陪嫁别院去!
而不是将薛家的家产分给他!
薛枭再一笑:“不作数也成,那咱们就大喜之日闹个天翻地覆,我提了这老奴去敲登闻鼓,求圣人彻查此事,管他什么内务司、什么宗室,都给我往下查!”
“反正,宗室的怒火,不会记在我身上,而是整个薛家、你太子太保大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