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才入单薄处。汴梁城里掌起万家灯火,和熙熙囔囔的街道一起,点缀出太平之世的都城夏夜。夜市刚开,叫卖声延连着白天的热闹,好似永远都不会冷清。初到汴梁的游子异乡客,最好乘着夜色,登高楼瞰汴梁。头顶皎洁明月,城中绿荫半郭,民舍齐整,错落有致,商贾云集,至夜不散,酒肆飘香随风而到。人说汴梁繁华如梦,就算看不见远处宫殿林立的皇宫,也能倚楼一望都城,当真做了盛世一梦。但与其高处做梦,不如走下楼台,信步而去,置身其中,也成汴梁繁华梦中一人。
欧阳离不是游子,也不是异乡客。她只是回家,却也如同做梦。阔别三年,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几月前退出朱雀楼回京城述职,还未到汴梁就接到圣旨,调去护卫太后敬佛之途。今天才算回家。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就被欧阳修溺爱。如今见远派滁州为官的小女儿回家,欧阳公和儿子们久不开席,直等到欧阳离从宫里回来。这不算,这位身居侯爵的龙图阁大学士还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亲自下厨,给欧阳离做她最爱吃的三鲜炒饭。三个兄长也是围着这个小妹妹嘘寒问暖。父亲的疼爱,兄长的关心,可口的家乡菜和炒饭,满堂烛火……欧阳离仿佛又有刚才置身城中的恍惚感,只知埋头吃饭,抬头傻笑。
离了家宴,拜别父兄。欧阳离回到自己所居偏院,丫鬟们早在阁内等候,却大多是陌生模样。她登楼推门,忽然想起没看见自己以前的贴身丫头,之前眼里只有父兄,竟没想起。
“木棋?”
阁门推开,一位十五六岁的丫头对欧阳离屈膝行礼:“小人松棋。见过四小姐。”
看见这个陌生面孔,欧阳离站在门口没动,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不过此时腰间没配兵器,只有符合欧阳家贵小姐的官品玉带。“松棋?木棋呢?”
“四小姐离家的第二年,木棋就回乡成亲了。奉老爷之命,现在是小人服侍小姐。”
“哦,是吗……”欧阳离这才走进门内,打量布置已经不尽相同的闺房:连木棋也走了,真是物是人非。
“小人伺候四小姐沐浴。”
“不用。”欧阳离断然拒绝,打发松棋出去:“我沐浴从不需要伺候,你退下吧。”
松棋应是,关上阁门下楼而去。欧阳离转到临窗偏阁。这里屏风已立,大圆木桶正冒着袅袅热气。大窗阁被红色帷帐遮着,挡住夜风。此处再无他人,欧阳离不再如大家闺秀般端庄行走。她脚下轻点,极轻盈地闪到木桶前,抬手抽掉发簪,取下官级皮冠。长发顿洒,遮住脖颈面庞。她解开腰带,脱下官服,再褪了亵衣……当最后一件贴身小衣顺肩滑下,便露出属她这样花季女子的脊背。
苍白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脊背。
小阁里有铜镜,欧阳离不用去照便知道自己背上有箭伤刀伤剑伤,纵横交错。她便没有去照,只是把衣服叠好,放在桶边的木架上。坐进浴桶,她顿时陷入热水的怀抱,不禁长呼一口气,闭目而倚,享受起这温暖的抚慰。她摸上肋下那道新伤。几月过去,伤口已痊愈留疤,不再痛了。只是,她为之留疤的那个人,今晚在太后寝宫里没和她说一句话……
水渐变冷,松开了怀抱。欧阳离便起身擦干长发,扯下架上白锦浴袍,展袍披在身上。她运力挥手,窗前帷帐顿向两边分开。原先隐在帷帐后的窗台,便带着星月和一窗汴梁城,画在了欧阳离眼前。欧阳离反手一弹,熄了阁内蜡烛,倚窗而坐。此是高阁,又无灯火,隐在树影之中。阁下远处的行人,看不见散发白袍的欧阳离。欧阳离却能望到灯火通明的街市。入夜将深,流月以轻月为砚,翻墨其中。此时此地,没有刀剑,没有杀意。只有阁外大树树叶沙沙响动,擦出温柔的夜风吹透欧阳离的白袍。欧阳离趴在窗台上,弯腰枕住双臂,听从远处传来路人归家的声音,眨巴眼凝看这月下的一窗汴梁,不自觉地微笑,极轻地喃喃:“福康……”
福康,福康。延聆,延聆。
“啊切!”被如此惦念,正在专心画画的赵延聆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抬袖掩面,扭过脸去。
“咋嘞?”坐她极近的梁静安抽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冷吗?”
赵延聆摇头,发现自己快掉下长坐案了,便一边接过手帕一边用臀部蹭顶梁静安:“你往那边去咕对咕对,本宫快掉嗲嘞。”
梁静安不动弹,只是笑意涟涟:“殿下若掉嗲我就一把抱住你。”
“……你个死妮,白不正经嘞。”
梁静安放下自己手中的画笔,往左边咕对咕对了,边问道:“太后那没什么事吗?”
“……没有。”赵延聆不想破坏梁静安今夜的好心情,并没有告诉她欧阳离回来的事。
“那那……那就寝吧。”梁静安别有所图,双手搓着衣角,脸有绯红。
赵延聆见她没有作画的心思了,便也放下画笔:“就寝就就寝,我还怕你嘞?梁大人,本宫命你……铺床去。”
梁静安得了公主号令,立即转身,要亲自铺床。还没迈步就被赵延聆一把搂住腰,接着就怀抱贴紧:“安安……你……”
梁静安又转回来,低头抱紧赵延聆,揉乱她的刘海:“延聆,我在呢。怎么了嘛?”
“抱我过去。”
“是是……”梁静安用公主抱抱起公主,走向雕凤鎏金的凤榻。
九重纱幔拂夜落下,赵延聆最后看了一眼殿窗外的夜风,闭上了眼睛。
今夜的汴梁城,会是什么样子?
汴梁城是什么样,千里之外的玉峰小城都是比拟不了的。不过这如斯夜色,都是一样的。苏釉几人没空去想象遥远的都城是什么景象。她们只关心在哪里吃这顿晚饭的好。侯种儿突发奇想,想在湖中吃鱼煲。于是几个人像湖边渔夫租了一条无篷小舟。支了火炉,摆了碗筷,倒上老酒,说开十八摸和老车夫,笑成一团。
鲜鱼汤,嫩豆腐,豌豆尖……混在一起就成了丰富的穷人乐。四个人开怀畅饮,大吃一通。吃得那样畅快,以至于最后一个盛饭的人都找不到盛饭的小木桶。“是苏釉吃掉了吧?”众人都这么说。
苏釉大喊冤枉,睁大醉醺醺的眼睛就着月光费劲地找,终于在小火炉旁找到了饭桶,洗清了自己吃掉饭桶的冤屈。既然不是苏釉吃掉了,大家放下心来,醉倒在船,呼呼睡去。
见三人醉晕了,不能喝酒的蔡小纹老大不服气,哼唧道:“哼,你们能醉,我能睡!”说完仰面向后一倒,翻身找到苏釉,相拥而睡。
于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当东方大白时,四个人才你叫我我扯你地醒来。一看太阳都老高了,四人都大叫不好。侯种儿李阿俏不能误了澡堂的生意,赶紧捧了湖水洗把脸,上了岸就往城里赶去。苏釉蔡小纹也急着要去自家铺子,连忙退了小船,收拾好炉子碗筷就向家一溜小跑。
这手忙脚乱的景象,蔡小纹觉得有趣的很,抱着半人高的各种物件跑还要扭头对苏釉笑道:“媳妇啊,起晚了吧。”
苏釉心里正急,听到蔡小纹这句讨嫌的废话,气不打一处来:“又叫媳妇,这两个字那么有意思吗?”
“当然有啊,你试试嘛?”
“呸……”新婚之夜都过了,苏釉居然还会脸红。不过呸过之后,她心里也格外悸动,小声说道:“媳妇……”
“诶!”蔡小纹当仁不让地应道,咯咯笑个不停。
“哼,你这个女流氓!”
蔡小流氓还不满足,得寸进尺起来:“师姐师姐,你说媳妇,我喜欢你!”
“……小蚊子你臭不要脸!都是梁面瘫的错!”
“师姐说嘛,说嘛,说一下嘛。”蔡小纹几近哀求,用眼神拽住苏釉的袍角各种摇晃。
说话间两人就跑进自家院子。苏釉挨蔡小纹可怜兮兮的渴望不过,低头又小声道:“媳妇,我最喜欢你……”不由自主加了个“最”字。再扭捏的羞涩,都敌不过内心的深情。
“媳妇,我也最喜欢你!师姐,再说一遍嘛,最后一遍!”
“我怕了你了……”苏釉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满足自己媳妇:“媳妇,我最喜欢……”最后一字还没说完,苏釉便浑身僵住,直勾勾地盯着屋内。
苏夫人和蔡师傅,在桌案旁,一人坐一边,皆面色阴沉。
“……洗……洗衣服,我最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这还不是第二波哟。不过第二波快来了哟。
大家么么哒,有一种好久不见的错觉~(惭愧掩面跑远……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出自苏轼《前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