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苏家陶铺依旧忙得如陀螺打转。苏釉忙不停,蔡小跟班也就不能停。苏釉忙得没空专门教蔡小纹怎么做少东。蔡小纹便像个小丫鬟一样,不仅为苏釉少东搬陶传话,筛泥跑腿,端茶送水,还要给她师姐揉那老胳膊酸腿。这一趟活干下来简直比站一下午马步还累。等到快傍晚时,蔡小纹随苏釉去大窑检查成品。她庆幸她这回来大窑是检查陶品,而不是筛泥。要是再让她筛几十簸泥粒,她可有点招不住了。可是在她发现了她师姐的另一面后,她恨不得赶紧跑走,埋头筛泥已逃避现实……
“这批陶罐,都是谁做的……”苏釉盯着这批陶器上条条裂纹,极力压抑住愤怒,强作平静发问。
在场的四个陶师齐刷刷举手,低下头。他们都是新招的见习陶师。这些陶罐是二品陶。低品陶器,老师傅们是不会亲自监制的,都是新陶师或是见习陶师上手。他们因为经验不足,所做成品出现瑕疵,也不是偶然。
“我怎么提醒你们的?你们照做了吗?”苏釉手微微颤抖,脸上的怒火连蔡小纹都看得明白。蔡小纹惊奇又畏惧地退后半步,本能地隔远了点紧盯苏釉。
见习陶师们半晌无语。苏釉终于忍耐不住,低吼道:“照做了吗?!”
“照……照做了……”四人中一个圆脸小姑娘小声回答。蔡小纹看她满脸通红,在苏釉行将爆发的重压下害怕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见她可怜那样,蔡小纹都想上前拉住自家师姐,可是斜眼看去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立马又怂下去了,只好暗自让那小姑娘自求多福。
“照做个屁!”苏釉果不其然地爆发了,把手里的陶器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照做了不可能会出现这种裂纹的!筛泥少筛了吧?捏型不愿揉那么多遍吧?烧制丢进炉子里就不管吧?你们这些懒鬼蠢货!真是给你们师父丢脸!”苏釉一甩袖子,把一排次品都推碎在地上:“这批是订货!你们做出次品就要延误交货日期,你们来和客户解释么?!我从来不责怪按流程做出现的失误。但是我不能容忍因为偷懒而出炉的垃圾!糟践陶泥的蠢货!”苏釉越说越气,恨不得再一袖子把这些懒鬼蠢货都归了包堆扫走。“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滚出去!”
圆脸小姑娘率先哭着跑出陶窑。一眨眼的功夫,窑里就剩怒气未消的苏釉,和吓成痴呆的蔡小纹。苏釉猛然转身,看见蔡小纹那呆样子,果然还是生气,振袖指门:“你也给我滚!”蔡小纹像得到大赦般,提了脚就向外面滚,可惜滚都滚不成功,又被苏釉叫住:“等等!你……你去请老师傅过来。”
经此风波后,不多时就夕阳西斜。街市上的店铺除了饭馆,大多都要打烊了。苏家陶铺也不例外。蔡小纹终于捱过了这难以言喻的一天,满身泥点,满心疮痍,只想赶紧滚回家,洗个热水澡,啃个馒头,然后把自己丢小床上睡它个昏天地暗。可是苏釉没有叫她滚,她不敢先滚。
和掌柜最后交代完明天一早要发的货,苏釉不用等守夜老头,准备和蔡小纹先走。不比蔡小纹少疲倦一点的她看见蔡小纹在店铺外面蔫了吧唧耷拉个脑袋,不停地偷眼望向自己,不禁心觉好笑。
“小蚊子,我们回家。”
蔡小纹肩膀一抖,抬头看苏釉,大眼睛里就委屈两个字:“你不是叫我滚吗……”
“哎哟……还在生我气啊?”苏釉一把她拉近身边,用手掌擦净她脸上的一块泥点。“我那不是气急了吗……是我不好,我道歉。不要生气了。”
“哼……好嘛,没有生气了。嘿嘿,那我先回家了师姐。”蔡小纹挂念着热水,馒头,小床。可苏釉挂念她:“回哪啊?这么脏兮兮的,到我家去洗澡。风铃会提前备好热水的。快走,乌云来了,看是要下雨。”
不由蔡小纹分说,就被苏釉拉上马车,一溜烟架回了家。苏夫人似乎不在家,大概又奋战马吊去了。苏釉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她打发风铃去蔡家取蔡小纹的换洗衣服,然后把蔡小纹推进澡房,自己转身出门不知去向。蔡小纹累得人都蔫了。看见木桶里热水腾腾,她心无旁骛地褪尽了衣物,把自己沉进铺了干花瓣的热水中。
蔡小纹坐进捅底,让热水浸过全部头发,然后又冒出鼻子,浮在水面呼吸:呼……累死了。早知道师姐辛苦,没想到这么辛苦……她放松全身,让嘴巴呼气,在水面上吐出一个个泡泡:和师姐比起来我还差得远。我要努力……要备一份和房子一样贵重的聘礼……西山的房子,和师姐一起住。嘿嘿,嘿嘿嘿……
窗外此时淅淅沥沥下起了下雨,打得窗阁上温柔作响。蔡小纹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做起美梦来。思绪还没飞到西山,忽然就被人从背后搂住了肩膀。
“啊……”蔡小纹刚弹其手臂要回击,猛然想起搂住自己之人是谁,赶紧把拳头松开,张开手掌,抱住了来人的手臂:“师姐,不要不出声音从背后突然抱住我。我会忍不住反击的。我是习武之人。”
“习你个头。你就算比你那个倒霉师父还厉害,你也是我的小蚊子。”苏釉脱去了外袍,换上家居薄衫,不顾湿漉地抱着啥都没穿的蔡小纹。
“嘿嘿……”这话蔡小纹听得很受用,也顾不得为她师父打抱不平,在水里转过身。小胸脯贫瘠,便肆无忌惮地晃,嬉笑邀请苏釉:“师姐一起来泡澡吧?”
一起……泡澡……
苏釉被蔡小纹这句话挠得心尖一痒。可是探眼一看,水面的花瓣中漂浮了几片泥点,水质在皂角的作用下已经浑浊。苏釉顿时嫌弃脸,拒绝了蔡小纹的盛情邀请:“转过去,快转过去。”
蔡小纹以为苏釉还要抱她,听话地转过身去。谁知苏釉的怀抱没有再来,而是头顶一凉,有指尖在头发里旋转轻揉。
“嗯?师姐?”
“给你洗头啦。看你脏的。”苏釉袖子早就挽好,双手把蔡小纹的长发拢起,张开十指在头发里穿揉。“你闭眼休息下吧。”
蔡小纹依言闭眼,整个脑袋被苏釉轻轻重重地按过,舒服得想睡觉。不仅如此,还有股陌生的清香围绕,好闻得人都轻松几分:“好香啊。师姐点了香?”
“香吧。这是猪苓。”
“猪苓啊!”蔡小纹睁开眼睛,连忙伸手到头顶去摸,只摸得两手水。“猪苓呢?”
“噗……”苏釉见她笨呼呼的摸样,笑不自禁:“都成水了。先用开水煮沸,搁凉后,就用猪苓水来洗头。我搁了几种香料,所以香。”
“哦……”蔡小纹恍然,接着就感叹苏釉的有钱:“猪苓,那么贵。我家都是用皂角的。”
“我平时也用皂角啊。这不是你难得来洗个头吗……”苏釉把手下青丝全部打上猪苓水,依旧不轻不重地帮蔡小纹按摩脑袋:“小蚊子,舒服不?”
“嗯……我都想睡了……师姐啊?”舒服了,便有闲心关心些其他事情。
“嗯?”
“你不是说下午教我咋做好少东吗?”蔡小纹满心期待要学习,结果还是累个臭死,加一顿飞来横祸般的臭骂。这教她如何放得下。
“哈……我不是教了你吗?”
“啥?!”蔡小纹回头惊问,被苏釉按住脸把脑袋推回去了。“你啥时候教了我?”
“在大窑的时候啊。”
“没有啊,你不是……”
“我不是发了火骂了人吗?你要说这个吧。”苏釉收住了笑容,脸色略严肃起来,手上力度也稍微加重,似乎想增加要说的话在蔡小纹心里留下的分量:“你是不是奇怪,不就几个低品陶吗?我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蔡小纹不说话,表示默认。苏釉早料如此,便继续说道:“作为一个少东,身为陶师的少东。你可以不跑订单。可以不必每天都去。可以不守着陶窑。但是有两件事必须要做。一,体谅伙计的辛劳。二,把关陶器的品质。陶器品质,是一个陶铺能够立住的根本。因为这是陶铺信誉最关键的因素。信誉,不仅对陶铺,对每个商号都是魂魄。他们今天出窑的那些次品,是订货,质量上不能过关,首先作为少东我必须要发现。然后要看得出原因。次品的原因,明显是他们偷懒所致。他们偷懒,降低了品质,就要重做。既然重做,很可能会延误交货日期。为了不延误交货,我就要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来做。老师傅们都有自己的贵重陶器在烧制,还要分神来做这低品陶……可能由此,整个陶铺的出货计划都被打乱。你想想损失会有多大?那么导致这些损失的偷懒陶师,不骂行吗?不仅要骂,对于屡教不改的不合格的陶师,少东还要把他们扫地出门。在这点上,没什么心肠软硬,你知道吗?”这一点,也是苏釉最担心蔡小纹的地方。蔡小纹嫉恶如仇。对不算恶的人,她都会以极善相对,却漏掉了在恶与善之间,还有不善不恶的理所当然。
苏釉的这一大席话,蔡小纹都听进去了。蔡小纹也觉得颇有道理,诚恳地点点头,仰脸对苏釉道:“除了做陶。我很多不懂的。师姐教我。”
她水汪恳切的眼神,晃得苏釉心神都要乱了。乱了,便会情不自禁。苏釉从她长发里抽出双手,捧住蔡小纹的脸庞,弯腰吻在唇上:“小蚊子……你的事,我无不尽心。”
苏釉此吻此话,狠狠滴壮了蔡小纹一胆。唇上柔软,身畔清香,让她在恍惚中觉得无论做什么事,师姐都不会嫌恶她责怪她。于是她抬起右手,带花滴水地搂住苏釉的脖子,大刀阔斧地回吻。想怎么吻就怎么吻,苏釉果然没有挣脱她气势汹汹的回击。分开之时,蔡小纹得胜般地轻咬苏釉唇角,喘息道:“师姐待我最好……”
这句话,苏釉没怎么听进去。蔡小纹这一吻,吻得苏釉是有点意乱情迷。之前梁静安和公主之事,搅乱了她心底一汪春水。现在爱人近在咫尺,又刚刚深情一吻。就是下决心恪守婚后再行房事的苏釉,都芳心颤动。最怕不过动心,尤其是一点一点地动心。所谓情关越解门越锁……偶尔也是会被偷心贼撬开的。
被撬开心锁的苏釉,凝视蔡小纹白嫩的后颈,心头迷蒙一片,然后随心而动地弯腰,右手把挡住脖颈的长发拨到一边,吻在湿润的颈后。
“啊!师姐……”蔡小纹颤动一下,稍微扭头,想看看苏釉,才刚动弹,就被苏釉的左手蒙住了眼睛。
“小蚊子……别动。”苏釉顺着脖子的轮廓向上吻去,途中遇到了挂了晶莹水珠的耳垂,便如饮佳酿般,歪头咬掉了水珠,唇齿便留在了耳垂上。
“啊……”蔡小纹重重呼气,再颤巍巍地吸回。她眼睛被蒙,看不见,只能听见窗外滴答滴滴的落雨声,只能感受到耳朵上柔软酥麻。这是新鲜的感觉,新鲜却强烈到烧心。
“师姐……”蔡小纹微抬头喃喃,喉间偶有滑动,落下不知是水还是汗的晶亮滴嗒。苏釉叫她不动,她便不动。只是呼吸逐渐沉重,力气逐渐抽离……
苏釉加快了动作,一寸寸地亲吻过蔡小纹的耳朵,脖颈,再探身咬在锁骨,咬出红印,又轻轻舔去……苏釉根本不能对自己此刻的行为有任何清晰的思绪,现在能说出口的,都是直接从心底掏出来的:“小蚊子……你就是我的天下,你就是我的全部……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苏釉说得自己眼圈都红了,心疼得颤抖。可是最爱之人就在自己怀里,极疼中幸福又破土而出。“小纹……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苏釉这幅人生画卷,被蔡小纹轻描淡写地,就勾勒出了今生的命脉。打翻了墨砚,泼出相濡以沫的梦。
有泪在苏釉蒙住蔡小纹眼睛的手心下滑出……蔡小纹抬起双手,捏住苏釉的左手,从眼睛上拉下,又抱在颊上,紧贴不放。“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陪你一辈子。师姐……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你……就是死了做鬼,我也最喜欢你。生生死死,都是最喜欢你!”世上之事,能两情相悦,真是太好了。生死可为之释然。当然,能好好活着就是再好不过了。
“胡说什么……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苏釉着急轻打了蔡小纹嘴巴三下,心中却是幸福到晕眩。她更倾过身去,想去吻蔡小纹的唇。就在此时,身后的门忽然咿呀而开……
“小纹在这洗澡呢……釉子啊,你昨天拿回来的二十两银子放哪了?我回来拿……”最后个钱字还没说完,苏夫人和苏夫人的丫鬟风铃都被眼前这幕惊呆了:“你们两,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