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最后一口酒肉,苏釉大为满足地搁下筷子。擦净嘴,付过钱,她背起竹箱就像书铺进发。阳光相比之前,更为柔和了一点,照得身上暖洋舒畅。苏釉吃饱了,心情越发的好,连身后的竹箱都似轻了几分。苏釉轻快地走过街口,突然停住了脚步:不对啊,好像不是错觉,真的是轻了……她赶紧走到人少的街角,卸下竹箱打开查看。新买的布匹,送小蚊子的小铃铛发饰,给自己的塑腰擀腰杖……都在啊……呃?!
她狗刨般把箱里东西刨出来,大惊失色:装银两和书的包袱呢?!
春花岸,太湖波。一阵风吹过,吹出多少儿女欢笑愁肠。蔡小纹此时没有欢笑也没有愁肠,她只有迷惑。
“我师姐喜欢我?但不是师姐妹的喜欢?那是啥喜欢?”
颜耳令跳上光滑干净的大石,抱住双腿坐下,兴致勃勃地点动下巴,之前的疲倦慵懒一扫而光:“你说呢?!”
“难道是……母女之情?”
“……我能把你扔进太湖吗?”其实蔡小纹倒不是胡说。苏釉的确说过想收她做干女儿,只是颜耳令不知道。
“不能。哎呀,你就直接告诉我呗!急死个人!”蔡小纹抓紧两个发团,撅嘴向颜耳令抗议。
见蔡小纹如此不解风情。颜耳令放弃了逗弄她的奢望,直言相告:“你的师姐想跟你过日子。”想想怕她还不明白,又加了三个字:“一辈子。”
过日子,过一辈子日子,和师姐一起……那不就是师姐夫做的事吗?蔡小纹顿悟,握拳砸掌,大喊道:“那就是我要做我的师姐夫!”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又这么懂?”
“啊!”蔡小纹像是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似地,情绪昂扬,不停地用右拳撞左掌,还伴着唔呀大叫:“啊!啊啊!”
颜耳令被她吓着,怯生生地插嘴:“妮……你搁这弄啥呢……吓到你了是吧?其实也不一定,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许你师姐……”
“我懂了!师姐不去找别人来做师姐夫!师姐想跟我过一辈子!”蔡小纹情绪激动,毫不遮拦地大喊。窘得颜耳令仓皇四望:“小点声!妮,你小点声……”
蔡小纹置若罔闻,抽出铁扇捏在手里展开又合起,反反复复:“那我就娶她!她愿意我做师姐夫,我就娶她!”笑已不自禁,解放开来的狂喜弥漫在蔡小纹的脸庞上。
“……你怎么娶,你也是女子……”
蔡小纹收扇在手,气势磅礴:“她不嫁别人,我不嫁别人。我自然能娶她!”
她的喜极,轻而易举地传递给了颜耳令。颜耳令被她拨动心事,身子都微微一颤,再开口不似之前兴致勃勃:“你也喜欢她?”她是明知故问,却想听蔡小纹亲口承认。
可这蔡小纹被这一问,忽然就变成了羞涩的小少女。她双手握扇,别过身转着脚尖,脸红扭捏道:“我不告诉你。”
“……我真的不能丢你进太湖吗?”
不会再有师姐夫来抢走柚子……蔡小纹放下最重的心思,轻松快乐得差点眼前一黑人事不省。颜耳令说苏釉喜欢她,她就相信苏釉是喜欢她的,不是师姐妹的喜欢,是想过一辈子的喜欢。她是很信任从京城而来武功高强满腹故事的颜耳令。她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小蚊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颜耳令有一会没说话了,这时突然发问。
“嗯!”
“你说过你和你师姐住一间房的。她……有没有对你……做点什么?”
“嗯?我想想……我们就一起睡的。”
果然是一起睡了……颜耳令沉默不语,满目凝重:苏釉像是胸有城府早熟之人。岂是都能想到母女之情的小蚊子可比。只怕这只笨蛋蚊子已经被……可恶!
“我们会抱着睡。一般是我抱师姐。你问这个做啥?”
“……就是抱着睡?没别的了!?”
蔡小纹很肯定地摇头:“没了啊。还能怎的。我师姐又不擅长讲睡前故事。我讲大闹天宫她不爱听。”
颜耳令无话以对,片刻后对蔡小纹一拱拳:“小蚊子,你上吧!你师姐对你是真爱!”
“嘿嘿嘿……”蔡小纹何其得意,发团子都要脱开飞舞了,偏还要掩饰:“说啥呢。钓鱼钓鱼。一条都没钓上呢。”她席地而坐,用钓竿把水面搅碎:“你为啥要问这个呢?”
“没什么……”颜耳令跳下石头,在蔡小纹身旁坐下,拿起钓竿苦笑道:“只是止不住地有点羡慕啊……”
蔡小纹盯着被她搅得涟漪重重的那汪湖水,狂喜渐渐随着湖面平静下来。还有一丝担忧,毕竟只是颜耳令这么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小耳朵。师姐,真的想跟我过一辈子吗?你真的确定吗?”
“这个……”颜耳令本想随口答是啊。结果一转头看见蔡小纹水汪汪的大眼睛死盯着自己,好像是在寻找一生的答案。颜耳令顿时就不敢说了。这要是万一,苏釉对蔡小纹只是同门之情姐妹之情母女之情,自己该怎么赔蔡小纹个媳妇……“光从你说的来看,也不能完全确定。还有什么有关你师姐的事或她说的话?”
“好像没了……啊,有有。她问过我愿不愿意养她。”
“上吧!”颜耳令斩钉截铁:“你师姐喜欢你!没跑的!”
如此,这个会影响蔡小纹一生的话题就被颜耳令再没犹豫地下了结论。而话题的另一个主角,正盯着竹箱底部一个破洞发呆……
“啊……什么时候破的啊!”苏釉泄气的把空箱子放下,掩面哀叹:“放包袱进去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啊……怎么书都卡不住这个洞啊,难道银子太重了把包袱坠落了?啊……二十两啊!”破洞的竹编破口很粗糙,很像是自然破裂,苏釉便没想到被人偷走的可能。
就算是苏釉,二十两也绝对不是能一笑而过的小数目。她把买的布匹垫在箱子底,勉强挡住那个破洞,再把其他小玩意归了包堆丢进去,转身就奔了刚才的来路。一路上人来人往,地上哪里有包袱的影子。二十两银子没了,要换的书也没了,苏釉没有心思再去书铺,情绪低落地去太湖边约定之处接蔡小纹回宜兴。
当她能看到蔡小纹和颜耳令身影时,她们刚好钓上了一条大鱼,正在大笑着收竿。梁静安已经回来了,站在颜耳令身边。白袍随风微展,风姿绰约。
见号称掌柜的梁静安站着伙计颜耳令坐着,苏釉心说:怎么总觉得面瘫才是伙计……她情绪低落到如此了,还不忘多事梁静安的闲事。苏釉和梁静安真是宿敌。
“小纹!”
蔡小纹依声回首,笑容如烟花般绽放在脸上:“师姐!”她此时心境已和之前所有岁月里的都截然不同。看苏釉的眼神都变了。可是苏釉正心疼那二十两银子,哪里看得出蔡小纹眼里的风情万种。
苏釉把丢钱的事给三人一说,连蔡小纹都收起心了,把注意力放在丢失的包裹上。
“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苏釉无精打采道:“沿路找过,都没有。小摊上也去了,掌勺大娘说没看见。肯定找不回来了。”
这时,一向说话甚少的梁静安出乎意料地搭话:“这可不一定。无锡有拾遗处。如果被人捡到,可能会送到那去。”
虽然这个主意出至面瘫,但是苏釉此刻才不管她瘫不瘫。重新燃起希望,眼神都是惊喜。
颜耳令点头道:“我们一起去。”扭头对梁静安眯眼一笑:“安安,劳驾带路。”
四人便向拾遗处而去。无锡的拾遗处设在了全城好几个地方。离苏釉掉包裹最近的拾遗处就在街市最热闹的边口。一面写了拾遗处三个大字的竖布幡,一张四方桌,桌上笔墨纸砚,桌后一个宽如洪钟的大竹筐。再加上个当值的公吏,就是全部。
今天当值公吏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胖小姑娘。公服崭新干净,像是刚刚上任的摸样。听明苏釉的来意,她搁下手中毛笔,反身在竹筐里一阵好找。不一会儿,她直起身,抹开被汗贴在额头上的流海,提起一个淡黄色包袱大声问苏釉:“是这个吗?”
苏釉半眯眼镜,急切地把包看了个仔细,然后惊喜大喊:“是的!就是这个!谢谢谢谢……”
“先别急着谢。”胖小姑娘站回桌前,对苏釉道:“请说出包袱里是什么东西,以证明这个包袱是你的。”
“呃?”苏釉的惊喜僵在脸上,目光瞬间就呆滞了。
“不记得了吗?”
“呃……倒是记得。”倒是记得,只是这包里的东西……
“请说吧。”
“有二十两白银……”
胖小姑娘打开包袱,找到银子包,在手上掂了掂,点头道:“银子是不错。但是我们有规定,如果除银钱外还有其他东西的话,就要说出其他东西是什么。怕有人冒领嘛。理解理解。”
蔡小纹大点其头,表示很能理解。她催促苏釉:“师姐,快告诉她。”
这能告诉吗!苏釉呆站在那,有一种被人当众扒光衣服的错觉。前有小蚊子,后有颜耳令梁静安,包袱里是什么东西,能说吗!
“呃……我想想……大概,是书吧……”
胖小姑娘往包袱里看看,又点头道:“没错,是书。具体书名能说说吗,还记得吗?”
苏釉断然摆手:“不记得了!”
胖小姑娘抬头看苏釉,笑得善解人意:“没关系,这里有三本,我给你看一本提醒你一下,你说其他的就好。”
“啊!别别别别……”
“第一本是…《汉宫肉_蒲团》。”
“咳咳!咳咳咳咳咳……”苏釉剧烈咳嗽,以躲开蔡小纹瞪大双眼的惊讶表情。颜耳令抬手掩口狠狠地无声而笑。梁静安则双手背后看着苏釉,悠然自得。
胖小姑娘见苏釉还不能答上来,只好拿出第二本:“还想不起来吗?这本是……《脂粉和尚俏尼姑》。”
“咳!咳咳咳咳咳咳……”蔡小纹的大眼睛已经转向了苏釉。除了咳嗽她还能怎样……
“还是想不起吗?难办了。最后一本是……”
“咳……不要!姑娘,可以了!不要再……”
“《变态十三钗》。”
颜耳令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梁静安抬眼看天,一脸纯洁无辜。
“……”苏釉无言,双手掩面。放下手时竟已是淡定摸样:“这包袱不是我的。”
蔡小纹听苏釉这么说,一直瞪大的眼睛才松回原样,肯定地帮腔:“这包袱不是我师姐的!”
这大出胖小姑娘意外:“啊?!不是你的?有银子有书你都说对了啊。我还想给你算了。”
“不是我的。这包袱不是我的……”苏釉一边摆手一边向后退:“绝对不是我的!”
胖小姑娘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遗憾地拿起毛笔,继续写刚才未写完的公文。片刻后再抬头时,刚才四人中的一人又站回桌前。
“你还有事吗?”
梁静安不语,只从怀里掏出块铜牌给胖小姑娘看。胖小姑娘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脸色顿时大变,脱口喊道:“参见……”
梁静安摆手阻止,让她静声。胖小姑娘不敢大喊,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那个包袱,的确是那位姑娘的。包袱里的银子,她想委托你捐给无锡的孤儿堂。”
“啊!好的!那三本书呢?”
“……烧掉吧。”梁静安转身要走,被胖小姑娘叫住。
“大人,您来您来。”胖小姑娘轻声唤着,圆滚滚的手掌向下来回摆动,把梁静安召唤回来。“请您替那位姑娘留个名。这会记录在孤儿堂的善人册里。”
“能留两个吗?”
“大人随意。”
梁静安俯身,在登记簿上落笔写道:苏釉,蔡小纹,共捐白银二十两。
日落月升,转眼就入夜了。吃了三海碗饭后,七分饱的苏釉趴在客栈阳台的栏杆上望月想心事。她在想今天一天是何其倒霉,本来还高高兴兴地唱着十八摸吃着火锅,转眼就又丢钱又丢人。想起今天听见身后颜耳令的那声轻笑,苏釉恨不得现在就跨过栏杆大头朝下跳下去。
简直是人生的耻辱……苏釉埋头在手掌里,几欲羞死。她忽然想起在城隍庙前那个疯道士说过她人生有两个大劫。本来都忘记了,可被今天的事激起,让她心思沉重起来:难道真会有两大劫?今天的事算一个吗?就算算一个那还有一个啊……
越想越郁闷,苏釉晃脑袋站起,转身回房,心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哎呀,我何必被个疯道士吓到呢。后天就是陶鉴了,我要静心。要是没做好丢了玉峰的脸,那才是大劫……如此想定,她推门回房,被坐在床边之人吓了一跳。
“小蚊子,你为什么笑得如此吓人?”
蔡小纹这一笑,笑由心生,柔情似水,风情万种。可是苏釉从来没见她有过这种笑容,一时欣赏不来。她担心的是今天包袱事件会留下什么后患。她坐到蔡小纹身旁,仰面倒下:“那个包袱真的不是我的。”
苏釉不知道,今天有心思的不止她一人。现在就在她身旁的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心思是前所未有地多,也是前所未有地复杂。
“师姐……”
“我都说了,那个包袱真的……啊!”身上猛然加重,但并不憋闷,这是个拥抱。苏釉看着蔡小纹的脸庞渐贴渐进,惊讶问道:“呃?小纹?”
“师姐,”蔡小纹叵测地微笑,声音里透出满满的占了便宜的得意:“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苏釉喜欢她,想跟她过一辈子,这就是她今天知道的事。有了这件事的盾护,她那些所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好像今晚都敢做了。很多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话,今晚也突然冒出来了。
“什么?”苏釉在脑海里搜索今天发生的一切。把羞耻的那部分去掉,好像就没什么了……于是回转到昨天,找到了个疑似答案:“难道是我的秘方?”
“秘方?”蔡小纹倒愣住了。她本不记得苏釉制紫砂有秘方。现在被提醒了,干脆就顺着她说下去:“是啊,秘方。告诉我。”
果然是这个,苏釉放下心来,笑道:“秘方就是因为不能说才叫秘方。”
“连我都不能说吗?”蔡小纹放开苏釉,起身坐在旁边,盯着苏釉的唇,舔唇笑道:“如果不告诉我,我就做我想做的事了……”说完,她正要再次扑倒。苏釉却在此时起身,站离床边,转身道:“我也没说一定不告诉你啊?”
“嗯?”蔡小纹终究是笨蛋,适应不了这么快的转折。她想说的话,想吻的唇,都应该发生在她扑在苏釉身上之后。可是现在,苏釉离开了她的扑倒范围。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怜苏釉打死也猜不到颜耳令和蔡小纹说过什么,蔡小纹又领悟到了什么。否则就算今天的羞耻经历再来一回,苏釉也心甘情愿。
“等你做出有琴博山那么好吃的红烧肉给我吃,我就告诉你秘方。”
“嗯?哦!红烧肉啊,我会琢磨出的!师姐……”蔡小纹有点急了,心里燥热起来:师姐,听我问一句话。
“好!那时候我就告诉你。”苏釉轻快地笑着,又推开了阳台的小门:“哎呀,今晚月亮真好。古人有诗云,皓月……呃,真想吃红烧肉啊……后天就是陶鉴了,紧张啊。真想吃红烧肉啊……”
“不是……红烧肉,秘方……这些……”蔡小纹话就在嘴边,心砰砰跳得厉害。她就要向苏釉亲口确定她今天知道的事,是不是真的。她给自己打气般地自语道:“是真的,是真的……师姐!”
就当她话出口之际,站在阳台的苏釉听她又是红烧肉秘方又是真的,结果听岔了,还以为她不放心秘方的承诺。
“你还不信么?我立誓好了。”苏釉转身面向蔡小纹,举起右手在耳边,朗声道:“我苏釉,对月立誓,如果我的师妹小蚊子做出了和有琴博山所做的红烧肉一样好吃的红烧肉,我就把我的紫砂秘方告诉她。皓月在上,鉴我此誓。小蚊子……我在立誓呢,你看哪呢?”
蔡小纹看的是苏釉身后浓墨的夜幕。在墨色和月光交汇处,有一点星火般的亮斑滑过,不似夜色,寒过月光。到底是什么呢?就是刹那间,蔡小纹迷惑的神情还在脸上,脱口吼出声音已嘶裂。
“师姐!小心!”
“呃?”苏釉没明白刚才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被蔡小纹骇人的表情吓住,脱口问道:“怎么……”话没说完,她顺着蔡小纹颤抖的目光转头看去。
滴答,一滴鲜血滑落,砸在地板上……接着,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一支弓箭的箭镞,从苏釉右手掌心冒出,通红如妖。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真大波!
今天在更文前,不小心把食指割伤了。就在指尖那,结果码字都是翘着手指码的……到现在还一抽抽地疼,可想师姐那有多疼……翘着手指掩面奔走。
ps.谢谢speed姑娘和不断跳坑姑娘的地雷,好羞涩好羞涩
还是说师姐……师姐栽了……这只是第一波,言下之意读者君你们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