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阳光满城,好个大晴天。
可是在这北方小城的冬天,就算是响晴白日一天,傍晚也不见得多暖和。蔡小纹正深刻反省自己为何在这小城穿衣吃饭过日子十几年了,还不能准确把握昼夜温差。裹在身上的棉袄有点小,把自己包得圆鼓隆冬的。深绿色的小棉袄,上面几朵大红花,很是喜庆。要不是蔡小纹脸上冻得咬牙切齿的表情,活脱脱像乡里喜回娘家的小媳妇。可惜连这小一号的花棉袄都不是她的,是她抢了小丫鬟汤圆的……今天清晨蔡小纹在院子里蹲马步时,阳光照得屁股很暖和,一时得瑟又进房换了件薄衣。她就没想到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不到黄昏回不得家。现在太阳快落山了,又起了风,可是冷的够呛。蔡小纹本想咬着牙强作镇定。可是她把牙都咬痛了,还是不由得强扒了汤圆的棉袄,催她跑回家拿衣服。自己裹着这小花棉袄在寒风里跺脚,圆润脸颊上冻得红扑扑的,像两朵腮红,还是两朵急着出门没抹匀的腮红……
蔡小纹借着抬手捂脸,从指缝里偷看对面不远的苏釉。人家正坐在藤椅里悠哉地喝茶。蔡小纹见她白色厚袍,长衣宽袖,领口还围了一圈厚实的白兔毛,不禁觉得更冷了,真想扑到那毛绒绒的领子上,好好蹭蹭自己冰凉的脸蛋……
苏釉放下茶杯,听见肚子里咕噜一声轻响,赶紧四处张望,转移视线。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到台上高悬的匾额:玉峰陶鉴。玉峰是城名。小城虽叫玉峰,可是不出产一块玉,也没有一座名峰。倒是有一样东西最好:陶器。玉峰是制陶名城,城里制陶私家名窑众多,这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陶器上只要打上玉峰的印记,就是品质的保障。而在高手云集的玉峰城里,又有两家的陶器更为优良。一是城北苏家,二是蔡家……也是城北。这两家就隔了两条街,压根就是街坊。巧的是两家既住得近,当家蔡小纹的父亲蔡师傅与苏釉的母亲苏夫人又是师出同门的师姐弟,却偏偏极少来往,让人不禁想象两家竞争之激烈。
苏釉摸了摸放在身旁桌案上的包袱,听见台下师兄孟子印正在跟人寒暄。
“孟少爷你在这呢!看见好几个品你都胜出了,恭喜啊。”
“哪呢。哪次陶鉴我不是凑热闹啊?关键还是要看我两个师妹的!”陶鉴是玉峰城一年一度的陶器大比,在城里土地庙前搭高台设赛场。不仅城里的陶师参加,就是外地的制陶师傅,都有很多百里千里地赶来,一争高下。比试按陶器的档次价格分为九品。由三位德高望重的陶鉴大师来评定每品中最为精美实用的陶器,来作为这一年玉峰向官商提供的荐陶。这对于陶师来说,能在陶鉴中胜出,不仅是荣誉,还意味着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而输者,必须当场打碎自己参鉴的陶器,以示甘拜下风。苏家蔡家两家的名气不是喊出来的,而是在这些年的陶鉴中血雨腥风比出来的。近年蔡师傅苏夫人年事渐高,两位少当家便要操持家业,出来打擂了。
苏釉看着满地的碎陶片,赞同孟子印的话:今年珍品不多,最后还是要看我和她的……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蔡小纹,见她裹着花棉袄正在转圈跳,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赶紧抬手掩口,放下手时抹掉满脸笑意,恢复平静如水的表情。
终于到了最后一品的比试。有能力参赛这一品的人并不多。当前四个陶师拿出陶器后。蔡小纹哆哆嗦嗦地打开包袱,向三位大师介绍:“双彩……啊切!双彩小猪壶!”憨态可掬的小猪壶身,猪耳朵做壶嘴拉盖,有趣的是倾壶倒水时,水是从猪鼻子两个鼻孔流出……
“嗯……色泽醇厚,陶质非常非常细腻,滑而光泽!虽说这造型……过于新颖。但不失为一件良品,是目前以来最好的。”
那四个陶师听完,摇摇头,拿起自己的陶器就砸下高台。台上只剩下蔡小纹的小猪壶。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家少当家苏釉身上。
苏釉从藤椅上站起,拿过那个一直没打开的包袱。正好起风了,苏釉的长发被风吹起,随着袖摆衣带一齐飘舞。台下有人看得痴了,若她手上拿的不是包袱而是玉箫长笛什么的,倒颇有仙风。她今年不参加前八品的比试,只带一件陶器,专为第九品而来。她把包袱放在大师们面前,打开结扣,一件黑漆漆的陶器便展现出来。“仿古黑陶高足杯!”
大师们眼睛一亮,都弯腰细细鉴赏,边看边赞:“镂孔精致,单足而立,足底中空,杯身虽高仍四平八稳。几乎重现黑陶高足杯……又比古杯要黑亮。”他们伸手细摸陶杯,突然皱眉,颇为惋惜道:“只是这陶质,还是略有粗感,不如小纹的小猪壶细腻。”
听大师们这么说,本冻得迷迷糊糊的蔡小纹精神随之一震,都觉得没那么冷了。她拍着发木的脸颊,兴奋的心情像陶器的螺纹,一环一环地叠了起来:从没赢过她,难道说……难道说……哎呀,简直忍不住想笑啊……忍住,一定要忍住!
正当蔡小纹双手捂嘴,强行忍住将要获胜的喜悦时。苏釉不慌不忙地从腰带里摸出一把细巧的小铜锤。她俯身用铜锤,轻轻敲击陶杯的外层。黑色陶纹竟然裂开,成了十几片碎壳。
“呃?!”蔡小纹这回没忍住,直接喊出声来。
苏釉剥掉薄薄的碎陶壳,像剥壳取仁那样,又重新呈现出一个新的黑陶杯。色泽比前次更为黑亮!“刚刚的是保护陶杯的外壳,这才是仿古黑陶高足杯的正品。请大师再摸。”
大师们啧啧赞叹,又一次细摸,果断道:“细腻!细腻又醇厚!竟能烧出双层,以加重内层的光滑……精品!珍品!没说的,今年九品优胜是,苏釉的仿古黑陶高足杯!”
在人群的惊叹声中,苏釉向大师们鞠躬而谢,又转向已经沮丧到忘记跺脚转圈的蔡小纹,拱手微笑道:“小纹师妹,承让了。”
蔡小纹抿了抿嘴,拿起自己的小猪壶,最后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咬牙摔在脚边。“哎!我怎么又承让了!我都承让三年了!”
大师们看出蔡小纹的失望,有心想鼓励她几句:“小纹的小猪壶质地已经相当不错了。就是造型方面可以更斟酌一些。来年再比,可有信心?”他们本想着蔡小纹能握拳大喊一句“有!”,便能在皆大欢喜中结束这陶鉴大赛,去望湖楼赴那桌乡绅相请的大餐。谁知蔡小纹满眼忧伤地指着地上的碎陶片,小声道:“我对不起那小猪……”
“噗……”苏釉赶紧转身,转笑为咳:“咳咳,咳咳咳……”
历时四个时辰的陶鉴终于结束,太阳也挣扎着抛出最后的金线。夕阳照在苏釉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最恰到好处的金釉。她捧着黑釉杯飘然而过,惹来无数少年侧目。她带着温柔的微笑,拐进岔道的小巷。当被风吹起的长发最后一丝发梢也消失在众人视线后,她立马抓住黑釉杯的高足,用力一转,用手肘夹好,提起长袍衣摆就一溜小跑。迎面而来一个姑娘,怀里抱着个东西,越跑越近,越跑越近……
“风铃!风铃!你怎么才回来……快饿趴我了!”
那位叫风铃的姑娘,双尾长发,面容清秀乖巧,跑到苏釉跟前,扶着巷墙不住地喘气:“我……我……跑好远才……买到。大伙都……都来看陶鉴,根本没……没人出摊!”她把怀里的油纸包塞给苏釉:“给……包……包……”
“包子!”苏釉把黑釉杯塞到风铃怀里。扯开纸包,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圆包子转眼就没影了。苏釉拿起第二个包子,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咽了,长呼道:“呼……总算活过来了……我都快饿得想说我不比了!肚子一直在叫,真怕别人听见……”她拿起第三个包子。
风铃已经喘匀气了,笑道:“人家听见了也不会怀疑是你。谁能想到道貌岸然的苏小姐其实是个吃家子……喂……小姐你慢点,别噎着!怎样?第一?”
“嗯!”苏釉继续狼吞虎咽,还要匀出时间说话,含含糊糊地笑道:“第一不第一没什么好说的。可乐的是蔡小纹……我跟你说啊,蔡小纹穿的小花棉袄……哎呀,想起来就想笑……她今天……”
“师姐。”苏釉身后突然传来硬邦邦的一声。她一个激灵,把手里的包子丢进油纸里,揉成一团塞回风铃怀中。然后转身,对蔡小纹微笑。可是……嘴里的那半拉包子就这样硬生生地咽下,真的……噎住了!
蔡小纹身边跟着穿回自己小花棉袄的小丫鬟汤圆。蔡小纹也换上了自己的冬袍。人靠衣装,穿上合身的黄纹长袍,蔡小纹也是亭亭玉立。她见苏釉站在那光是笑,并不回自己一句,就是那笑容,都显得有几分诡异,便不禁多想了些:我又输了,她就瞧不起我吗……连话都不屑于和我说吗……连声师妹都不想叫了吗……看到我就想笑吗……是什么笑?鄙视的笑还是嘲讽的笑?还是鄙视加嘲讽的笑……
苏釉何其无辜。在蔡小纹胡思乱想的这段漫长时间里,她只是在拼命咽包子……
“呼……”终于把包子咽下,苏釉暗舒一口气,对蔡小纹嫣然一笑:“小蚊子好!”
“谁是小蚊子!”臆想被打断,蔡小纹又回到现实中,愤然向汤圆扭脸:“汤圆,走!”有张小圆脸的汤圆瞪着风铃,狠狠点了点头:“嗯!”
“去买羊肉,今晚吃羊肉汤!”
“嗯!”她对风铃做了个鬼脸,跟着蔡小纹走远了。
“羊肉汤……”苏釉盯着蔡小纹的背影,怅然道:“我想吃的。”
“你什么不想吃?”风铃随口笑道,却不料惹来迁怒。
“你说你买包子,也不买个肉的。我现在才发现是腌菜的!”
风铃嘴角忍不住地抽动:“你都吃了三个了才发现是腌菜的?我还不是怕你饿,赶紧买了就跑回来,还顾得上看是菜是肉?!”
“都怪你说我噎住,刚刚真噎住了!”这才是原因。
“我不理你!”风铃说完就抱紧油纸,又被苏釉一把抢过。
“哎……”苏釉咬了口只有腌菜没有肉的包子,叹道:“小蚊子做的羊肉汤,我想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