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乌云翻滚,风雨瓢泼,闪电如同一条银蛇钻入厚重的云层,流淌着银泽的蛇身在云层若隐若现,巴蛇狰狞可怖的蛇身可见一介布衣,肆意而招摇,罔顾世间礼法。
铜台猎场,殷红流淌着的鲜血无声蔓延,容颜阴郁的公子凝视着天际远去的身影,绕有兴致的眯起眼来,他似笑非笑,稍显凌厉的容颜平添几分冷然:“花夭离是么……”
“一介奴隶也敢驭恶兽,我倒是要将你抓回来,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能在这盛世长安城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
天地间雨水顺着屋檐瓦滑落,湿冷的寒气冷彻骨髓,长安城的琉璃瓦如同无边无际的长河,冷风吹得脸颊有些生疼,一介布衣乘着巴蛇满头青丝被吹乱在耳后,俯瞰天下。
花夭离站在巴蛇的身上,观望着远方高山的轮廓线,视线从未落在繁华的长安城,眼底冷漠,也许在她的眼里,在六界当中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值得留恋半分。
这是一个凉薄到骨子里的少女。
巴蛇流淌着银泽的身躯在云层中穿梭,遮天蔽日,繁华的长安城仿若被笼罩着一团不消散的乌云,上空搅动着厚重的乌云,幽深的绿眸流转间,不见半分凡兽的傲气。
凡界鱼龙混杂,少有凡兽苟活在凡界,大多凡兽都已然是修炼千年,都是不大瞧得起凡人的,然而此刻,却是温顺的臣服于少女的脚下,心甘情愿做她的坐骑。
花夭离身形一晃,纤长的羽睫轻轻颤抖,抖落眼睫的雨水,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眸里恢复几分清明,似乎是怔了怔,她猛然间倒退一步,痛苦的抱着头部,将身躯深深的低下。
来的实在是过于突然。
“大人这是怎么了?”巴蛇语气焦急,吐出殷红的蛇信子,扭过蛇首想要去看她。
花夭离低着头,胸腔不停起伏,神色被笼罩在凌乱的青丝下,冷静的站起身来,隐约间神情有些不大对劲,脸色惨白,却还是淡定的开口:“将我放到长安城。”
“您先前杀了那么多的凡人,若是此时我将您放在长安城,您肯定会被那些睚眦必报的凡人给追杀的。”巴蛇老实回答,扭动着身躯在雨中疾行。
花夭离下意识间的攥紧拳头,额头汗水涟涟,混合着潮湿的雨水紧贴在后背,已是分不大清楚汗水和雨水,她遍体生寒,浩空翻涌而动的寒风将身形刮的摇摇欲坠,脚下发力,一跃而下。
万丈深渊,耳边是狂风骤雨的呼啸,她张开手来,脸皮被寒风刮的生疼,一落千丈,宽大残破的袖摆被狂风吹的鼓起,身形坠入潮湿厚重的密云,如同一只折了翼的蝴蝶。
“大人——”巴蛇幽深的绿眸一缩,印出少女身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瞳孔里充满难以置信,巨大灵活的身躯缭绕着一冲而下。
视线内模糊不清,湿寒的雾气袭来,它闭上眼睛甩了甩蛇首,眼眸簌簌再睁开,挣扎着摆脱烦人的湿冷云雾。
周身缭绕着浊气,花夭离一头青丝倾斜着被吹乱,单薄且脆弱的身形跌落云端,寒风似乎是要深深的刺进骨子里,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张开,低声轻唤出花色,浮现出几分符文。
一道金光刺破凝重的云层滚滚,华光大胜,世间万物黯淡无光,少女身形单薄,裹着残破不堪的一介布衣,被寒风拉得笔直,凌乱青丝遮掩着容颜,是一双金色的瞳孔。
“隐——”她念念有词,花色破空而出,划破半丈云霄,天地间风云涌动,无形中遮掩住巴蛇幽深的视线,而她于云端跌落,身形彻底隐没在长安城屋檐。
阴冷潮湿的屋檐瓦下,小街坊种满清雅的竹子,竹叶遭雨打零落成泥,寂静无声,雨水顺着竹叶清浅滑落在地,天际乌云翻滚,巴蛇于半空盘旋已久,翻身钻进云霄。
终于摆脱了这凡兽。
银白色的闪电如同银蛇钻入云层滚滚,轰然炸开,发出远古巨兽一般的低吼声,天际间电闪雷鸣,为之震颤三分,碧影印苔藓,雨水顺着屋檐瓦滑落,清脆悦耳。
竹叶零落下隐没着一抹布衣,若隐若现的露出一抹衣角,清雅的竹绿与布衣的灰,寒风凛冽吹落竹叶禾上雨露,花夭离手中握着长剑无力的依靠在墙角处,容颜惨白。
她有些虚脱,握着花色无力的滑坐在门槛处,也不知是长安城哪家百姓的屋舍,门前种满清雅的绿竹,木门残破不堪,倚靠着发出哗啦作响的声音,似坠非坠。
直到现在花夭离的脑子都乱成一团浆糊,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不是美梦也不像是噩梦,有些记忆断失或是错乱,她只知道自己在面临死亡时,安静的闭上眼睛等死。
可她却是没有死在巴蛇口中,还乘着巴蛇逃离兽猎场,于皓空一方睥睨天下,似乎……还杀了人。
她杀了人,花夭离说不上来会是什么感觉,在璇玑从来都没有人喜欢她,族人皆都厌恶她,所以为了活命,她学会了狠,不对敌人狠就会死。
她不是个好人,只是个想活命的人。
猎杀兽物以作食物,杀人对于她来说,就像是当初她猎杀兽物一般无二,人与野兽无异,她没有半分害怕,淡然自若,亦没有半分愧疚。
……
竹影婆娑起舞,在风雨润泽下摇曳生姿,低敛着碧绿的竹叶凝聚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花夭离虚弱无力的倚靠着门槛,淋着潮湿的雨水,凌乱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侧。
嘈杂声起,清雅的竹舍点起一盏昏黄的纸皮灯笼,摇摇欲坠的门被人从后方打开,她一时不察,无力的瘫软在门槛,半睁半合着双眼,看见的是一个提灯的青衣姑娘。
清雅的竹舍里,扶柳之风姿,面容疲倦不堪,束起柔顺的乌发别成发髻,斜插着一枚玉簪,耳垂挂着珍珠坠,衬得这绿竹扶清影,肤白胜雪,仿若一个玉美人。
“你这人好生无礼!”青衣姑娘挑着一盏昏黄的纸皮灯笼,一手叉腰,张口就骂,声音如山林莺歌,婉转悦耳,眼神胡乱瞟着竹舍内,对着花夭离使着眼色,“怎得醉到我的家门前,还不快些走。”
花夭离有些怔愣,青衣姑娘却是对着她使眼色,胡乱瞟着竹舍内,见她不肯离去,叹着气从袖摆里掏出几枚碎银,蹲下身来放到她的手中,歉意道:“姑娘,我家夫君生了场大病,不大爱见生人,拿着银钱你还是快些走罢。”
花夭离吃力的撑起身子,手掌心攥着这些碎银子,有些窘迫的将沾满鲜血的花色藏在身后,生怕吓着眼前的这个好心的年轻夫人。
青衣夫人莞尔一笑,并无半分怯意,神情冷静,气度不凡,提着昏黄的纸皮灯笼,亭亭玉立的站在门槛处,本该只比她大上几岁,语气却如同长者一般劝告。
“小姑娘,夜里风大,将你的剑收好,我们这儿没有妖怪,你这般模样会吓到长安城的百姓,还是拿着这些碎银子早些回家罢。”
花夭离失神片刻,站起来倚靠在墙面,雨水顺着青丝滑落在衣襟内,冰凉刺骨,她抬起眼来,只觉得脸皮有些躁得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以作答。
雨水顺着屋檐瓦片而落下,竹舍内一片萧条凄凉,种满清雅的绿竹,有些竹叶却已然是枯黄,如同迟暮之年的老者,凉亭月下是轮椅,坐着一个瘸腿的男子,在胡乱的砸东西。
“我就是个废人,走啊,都给我走,滚回你的地方,我就要死了,我陪不了你一辈子,我不过是一介凡人……”
青衣夫人浑身一震,指尖颤抖,险些抓不住门槛,身形一晃几欲要跌倒在地,神情似乎有几分痛苦,眼眶里隐忍着泪意,提着昏黄的纸皮灯笼飞快地关上大门。
门外种满清雅的绿竹,迎风婆娑起舞,在瓢泼大雨里肆意招摇的生长,淋着一场大雨却愈发凸显生机盎然,隔着一扇破门,竹舍里隐约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还有着男人痛苦的嘶吼。
花夭离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碎银子,心情格外复杂,踌躇不前,她将碎银子放入衣摆内,颔首,别扭的说:“多谢。”
这是出了兽猎场,她第一个遇见的人,亦是第一个说谢谢的人。
这纸醉迷金的长安城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
她转身离开,怀里抱着沾染着鲜血的花色,在雨夜里冷的瑟瑟发抖,迷茫着双眼去看天空,天际四方白蒙蒙一片,仿若笼罩着无形的迷雾云团,将渺小的她困在这一方天地间。
天下之大,好像是真的没有她半分容身之处。
狭窄的街道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摊子无人理睬,街边竹叶零打飘落,客栈木窗透出昏黄的烛火印在窗纸,花夭离顿在门槛处踌躇不前,有些狼狈的收回花色,浑身被大雨淋的湿透。
她低头打量着全身上下沾染的鲜血,有些渴望的看着那在窗花上跳跃着的烛火,一阵寒风凛冽,将她吹的浑身打了个寒颤,意识清醒几分。
“你这般模样会吓到长安城的百姓。”花夭离如梦惊醒,浑身淋着瓢泼大雨,孤身钻进一处狭窄的小巷子,将身形蜷缩着如同受伤的小兽,头埋在膝盖深深低下。
她还是穿着一开始来到兽猎场时的衣物,一介灰蒙蒙的布衣,衣不蔽体,残破不堪,抵抗不了半分夜间的寒意,凄厉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花夭离孤身倚靠在墙角。
世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雨水滑落屋檐瓦的声音,阴冷潮湿的小巷子里,花夭离仿若是被这世间所遗弃,寒冷且孤独的蜷缩在墙角。
雨声掩盖住世间所有嘈杂的声音,水洼处盛开出幽然的青莲,暗香涌动,天际与水色融为一体,那方,是这人间的第三种绝色。
青衣公子趟过肮脏的泥水,三千青丝散乱在肩侧,修长白皙的五指紧捏着伞柄,执一玉骨伞共赴凄冷雨夜,玉骨伞面两条墨色清鲤,青衣飘摇在这世间身若浮萍。
花夭离浑身发抖,身上冷的已经没有半分暖意,麻木,只剩下寒冷和麻疼,雨夜的寒气冷彻心扉,如同大坝冲堤,绵绵不绝的将冷意贯穿单薄的身躯,她的视线里出现一抹边角。
她抬起头来,却是一怔,那是个极为俊俏的青衣公子,衣角内绣着锦云祥纹,眉如山河远黛,白皙如玉的执一柄玉骨伞,仙鹤,青莲,碧竹,七分傲骨,三分温润。
他对她伸出手来,声音像是在颤抖。
“阿离,我来接你回家了。”
接她回家。
原来,她也有家的么。
花夭离抬着头仰望着他,潋滟光华的眼眸里流下一滴残泪,隐没于满是疤痕的容颜,青衣公子的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圈金光,她失神的看着他,鬼使神差间将手放了上去。
她听见她的声音,跟他一样,像是在颤抖,“好,我们回家,我要回家。”
身躯冻的有些僵硬,她动作麻木着站了起来,膝盖传来僵冷的痛楚,甚是狼狈滑稽的向前栽倒,青衣公子松开玉骨伞柄,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伞面翩然飘落在地。
雨水飞溅,洁白衣袍翻飞,他们的影子在墙面叠着,两缕青丝彼此纠缠不清,花夭离讶异的张大双眼,侧首去瞧他,青衣公子亦是在瞧她,瞳孔里印着她的模样。
他松开手来,她却是心下一急,手冻的麻木,干裂一般疼痛,流淌出殷红的鲜血,扯住了他青纱的袖袍,脱口而出:“我不麻烦的,真的,求你别丢下我。”
青纱袖袍沾染着殷红的鲜血,被她流淌着鲜血的五指扯出拇指一般大小的血印,青衣公子凝视着她,似乎是想触碰她的脸,欲言又止,蹲下身来,云淡风轻的开口。
“上来,我背你。”
花夭离迟疑不定,却还是僵硬着身躯举起地面的玉骨伞,轻轻的爬上青衣公子的肩膀,玉骨伞面用以墨水渲染着两条墨色锦鲤,雨水顺着伞沿而滑落,溅落于地面泥泞。
她太冷了,蜷缩着单薄的身形,脸颊枕在青衣公子的后背,疲倦不堪,只想着要睡觉。
天际乌云翻滚,街道边沿种满清雅的竹子,风一吹过,竹叶飘飞零落成泥,青衣公子走在安静的大街,背着她,整个世间很安静,好像只剩下他们。
他缓缓说:“我是南王竹令君。”
他没有说别的话,仿佛这五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
花夭离自然是知晓他的,陵光与她说过南王竹令君,等她哪天离开兽猎场,走投无路之时就可以去找他,他是陵光的故人,而她应当是被陵光嘱托给竹令君的。
陵光他这个人总是口不对心,暗地里却为她铺好后路。
“我师父提及过你。”她亦只是说一句话,声音疲倦,低声向他道谢,“多谢南王收留。”
竹令君有些不快:“我不大喜欢你这般生疏的唤我南王,既然我唤你阿离,你不如也唤我竹令君罢,你师父亦是这般唤我的。”
花夭离眼皮越发沉重,视线内天际和雨水模糊不清,疲倦不堪的想要这般睡过去,她枕在竹令君的后背,勉强由他身上的暖意恢复几分,细若蚊蝇的应了下来。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竹令君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路,步伐稳稳当当,如是说。
“是么?”花夭离枕着他的后背,浅浅的笑了笑,“那于你而言,她应当是极为要好的故友罢。”
“非也。”竹令君顿了顿,说:“她不大喜欢我,连自己都不大喜欢,于她而言,我在她眼里只是天下苍生中的其中一个,所以交情……倒是不深。”
花夭离口中呼出灼热的气,脸皮烧得有些发烫,脑袋里晕晕沉沉,枕在他的后背,像是灌进一壶浆糊,她的羽睫轻轻颤抖,沾染着稀碎雨水,“她为什么连自己都不大喜欢?”
“天下都以为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冷漠无情,她所护佑的天下都不愿去了解她,久而久之,她就跟那些人一样不大喜欢自己,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这还真是一个很奇怪孤僻的人,花夭离这般想着,疲倦不堪的想要合上眼,在心底默默添上一句:就像是她一样,孤僻,不讨人喜欢。
“因为她生下来就身负重任,天下人皆都希望她能变得强大到足以护佑天下。”竹令君抿着唇,有些涩然道:“却从来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亦没有人记得她那时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家,她也会怕。”
“你看起来很喜欢她。”花夭离含笑着说。
天地间水色连碧天,竹令君背着她,银白长靴趟过地面的泥泞,青衣飘摇而招展,边沿沾染着几分潮湿,脚步停顿,他侧首去看她,低笑着答:“是啊,我很喜欢她。”
特别喜欢。
再然后,竹令君似乎又说些什么她听不大清楚的话,花夭离亦是意识不清,无力去应答。
浑身甚至是肺部像是一团烈火,先前是冰冷刺骨,如今倒是极其奇怪的发热,头昏脑涨,她身体滚烫,迷蒙着眼睛,想要去看看周围,眼前却是一黑,意识全无。
……
混沌晦暗的意识在脑海里浮沉,夜间淋过一场大雨,竹林润泽着潮湿清新的雨水,檀木床榻垂落素纱,竹林婆娑起舞,花夭离面容略带几分痛苦,指尖颤抖着蜷缩。
她在做一个古怪的梦。
银绿流淌着碎光的河流漫长,无数冤魂在河底被撕扯成碎片,惊恐不安,摇摇欲坠的桥梁时不时坠落下冤魂,恶灵嘶哑痛苦的在红莲业火里煎熬啼哭,立碑:奈何桥。
“饮下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莫要在与前世过多纠葛,否则天必诛之,快些去投胎罢。”桌面铺着密密麻麻的书面,少女孟婆手中化出玉笔,沾染朱砂,将一些人名圈起。
一团青色魂魄坐在破旧的椅子上,迟迟不肯饮下那碗孟婆汤,有所顾忌的摩挲着碗面,踌躇不决的开口询问:“孟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这一世却过的不大好,敢问,可是我前世做过什么恶事?”
“你的前世只是个平常人,没做过什么坏事。”少女孟婆眼皮不抬,继续在纸面用以朱砂圈改。
“啊,这样啊……”闻言,那团青色魂魄却似乎并不高兴,倒是极为惋惜,仿佛渴望着说他前世罪大恶极,继而摩挲着碗面,不大死心的问:“那我下一世命数可好?”
少女孟婆圈改的动作有所停顿,冷漠的眼眸里似乎是在闪烁着些什么异样的情绪,摩挲着玉笔的笔柄,有些不忍去说,那团青色魂魄却仍旧叹着气去述说。
“我这一生很是平凡,可也对的起天地良心,没做过坏事,却过的很悲惨,如若说我前世所犯下的罪孽今生来偿还,我亦是认命,可我既不是罪大恶极,为何会落得这般凄惨。”
少女孟婆抿着唇,垂眸将视线落在书面,圈改的动作有些松动,手中握着的玉笔如同拿不住似的,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如鲠在喉,说:“你这辈子的命数亦是极差的。”
少年丧母,天资愚笨,父亲宠妾,极为疼爱小妾的儿子,一生挚爱被小妾的儿子所凌辱,无力报仇,而后新娶一个彪悍的妻子,妻子风流荒谬,他缠绵于病榻,膝下无一人惦念,郁郁而终。
倒是他那些亲人们一生衣食无忧,家财万贯,做尽坏事,活得有滋有味,彪悍妻子时常与象姑馆的伶官厮混一处,年过古稀,无病无灾,安详老死于床榻。
这个世间本就对好人苛刻,对恶人仁慈,没有公道可言,恶人没有廉耻心,坏事做尽却能得到所有,而好人则为他人顾忌太多,畏手畏脚,失去所有。
那团青色魂魄没有料到会是这般答案,继而周身戾气涌动,浑身剧烈的颤抖,隐约间有着化为厉鬼的先兆,欲要将桌面给掀翻,赤红着双眼咆哮:“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这般对我,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你们这些骗子。”
少女孟婆自始至终都只是坐在前方,低着头一言不发,黑白无常甩出铁锁链将他捆绑住,端起那碗孟婆汤灌进他的嘴里,他挣扎着,啼哭大叫:“我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啊,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凄厉的回荡在地府奈何桥,那团青色魂魄痛苦挣扎着无可奈何,孟婆汤感受到他的戾气,唯恐他化作厉鬼,化为滚烫的岩浆灌入喉咙,流淌着污黑的鲜血。
没有人会去回答他的话。
前世的记忆在消散,他的心智如同出生婴孩,动作逐渐不再剧烈挣扎,戾气消散,茫然无措的被领去轮回投胎,先前的嘶吼就像是场司空见惯的闹剧。
……
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这第八味,原是孟婆的伤心泪。
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甘芳。
然而世人不知,孟婆汤还有第九味药引,世人总是会对做过的事,第一眼见的人或是走过的路感到一种熟悉,这汤里掺杂着今世的命数,虽然有所预料,却无力改命。
世人稀里糊涂,隐约间觉得所做的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却只能赌,不知道答案的好坏,甚至临终时都不曾知晓自己一生所追求的该是什么东西。
这世间有大半的凡人身未死心先死,百世轮回不知身归何处,没有几个人是清醒的活着,清醒活着的反而会被糊涂的所认定为异类。
少女孟婆叹息着,迟迟没有下笔在书面圈改,声音绵长似乎要穿透千万年的寂寞,却又透着千万迷茫,在她的脚踝处囚禁着铁锁链,直达奈何桥下,忘川河底。
她像是赎罪的金丝雀,永生都被囚禁在这儿的。
无数冤魂在忘川河底咆哮着挣扎,哀嚎着世道不公,前世怨气撞铃不得轮回,两岸盛开着鲜血染就的曼珠沙华,在黄沙弥漫里肆意招摇,桥断河止,地狱失火。
花夭离虚空的浮在奈何桥,失魂落魄,赤着足踩过两岸如同血泊的曼珠沙华,忘川河水倒映出白衣身影,看不大清楚面容,恍如隔世,似真非真,却不是她。
冤魂厉声啼哭尖叫,瞬间消散化为破碎的纸片,地府忘川河,少女孟婆脚踝处拖曳着笨重的铁锁链,施施然的站起来,遥遥相望,白衣染血,身形单薄,却带着几分怜悯。
被撕碎的纸片在翻飞着如同白飞蛾,她的脚踝处流淌着鲜血淋漓,显然挣脱开束缚,对这世间没有半分留恋,遥遥冲着花夭离叹息着说:“你可明白……”
“我可明白?”花夭离想去抓住她的残破衣袂,不受控制的厉声追问,失去理智一般,以全然陌生的语气去逼问,冷笑,“我又该明白什么?!”
破旧的桌面被掀翻开来,那碗孟婆汤泼洒在地,飞溅起幽绿阴火,少女孟婆手中凭空冒出一把长剑,白衣染血,冷彻如同雪山巅的千年寒冰,抬起凉薄的眼来。
“那你,就去死罢。”
花夭离瞪大眼睛,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奈何桥,身体动弹不了半分,视线内长剑刺破空气,那剑气冷寒,往上,是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腥红……
“别碰我——”素纱被清风掀起,花夭离满头大汗坐直身躯在颤栗,急促不安的喘着气,手中将锦被揪作一团,难以平息胸腔不停起伏的惊恐,虚脱一般的吁出一口气。
指尖的松软,她有些怔愣,讶异的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是一处雅舍,雅致而不俗气,素纱起伏,一方小铜镜,庭外种满清雅的虚竹,清幽的竹影在纸窗摇曳着婆娑起舞。
檀木床榻散发着清香,由着阳光倾泻而下,清幽的雅舍外传来一声声鸟啼,清脆悦耳,枝间似乎有着红长带银铃,随着清风而肆意招摇,远离凡尘,孤客独居。
“姑娘,你醒了。”垂挂着双髻的碧衣姑娘端着一盆清水,推开房门,面露几分喜色,将盛着清水的铁盆放在案台,拎着裙裾坐到她的床榻前,探出手来抚上她的额头。
“所幸烧已经退了,再多吃几服药身子骨差不多就能好。”
花夭离盯着碧衣姑娘,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我发烧了?”
“是呀,你不记得了么?”碧衣姑娘诧异的张着朱唇,性子倒是活泼,就像是一只碧色小雀儿,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夜里风大,你受了寒气昏睡过去,公子昨夜可是一个人将你给背回来的。”
府中的侍女们要将她给搀扶着下去,公子亦是不肯放手,唯恐惊醒熟睡着的她,仿若失而复得,叫来府中医术了得的洛医师,什么也没说,在雅舍外站了一夜。
昨夜风雨瓢泼,寒气冷彻,竹令君背着她在雨夜行走,亦是不知走了多久,而她替他撑着一柄玉骨伞,昏睡过去,那柄玉骨伞定是会被风吹走,而竹令君亦是会淋些雨水。
“那你家公子背着我回来时,身上可有被雨水给淋湿了?”花夭离身形有些僵硬。
“公子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衣物和头发都是湿的,却还将外衫褪下给你盖着遮掩风雨。”碧衣姑娘思及此处,有些嗔怪她,“夜寒露重,姑娘你睡得香甜,公子倒是淋了一夜的雨。”
花夭离不甚自在,愧疚难当,咬住发白的下唇,下意识间的将锦被揪成一团,极为难受,浑身有些虚弱无力,细若蚊蝇道:“……此事是我对不起你家公子。”
“你这小丫头真是有趣的紧呢,我与你闹着玩呢,没有怪你,男儿受些苦头没有什么,不比姑娘家身体娇弱,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
碧衣姑娘爽朗的笑了笑,活泼开朗,极易让人心生喜欢,端起一旁的铁盆,弯下腰身将脸帕浸湿在清水,拧着挤干清水,探出手来欲要给花夭离擦脸。
花夭离伸出手将半湿的脸帕截过去,疏离的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笑得颇为勉强,道:“我自己来罢。”
无论是谁,她都不大习惯与人过分亲近,甚至有些抗拒别人的碰触,从骨子里令人反感,只会感到莫名的折磨和别扭。
“也行。”碧衣姑娘愣住,指尖松开半湿的脸帕,旋即绽开一抹笑容,没有半分疑惑,反而端起盛着清水的铁盆,将花夭离擦拭完的脸帕放在铁盆里,笑得无害,“我唤作沉鱼。”
花夭离点头以作应答,“我姓花,唤夭离。”
“我应当比你大些,你唤我沉鱼姐姐就好。”沉鱼又说。
花夭欲要点头说好,脸颊却是冰冰凉凉,沉鱼趁着她并未反应过来,倾下身形,羽睫轻抬,轻轻捏着她的脸颊,眉眼间满是怜爱,收回手来含笑,笑得如沐春风。
“小丫头在外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脸上都没点肉,你放心,公子将你带回来,沉鱼姐姐以后一定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花夭离怔怔的将手抚上脸颊,视线落在被揪成一团的锦被,抿着唇,心中莫名不是滋味,有些失神。
出了雅舍门槛,沉鱼端着一盆清水,似是想起了什么,脚步顿在门槛处,蓦然回首间,笑着道:“公子在菩提阁外的凉亭,弹得一手好琴,姑娘若是无事,下床走动走动对恢复要快些。”
花夭离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