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子慕予来到这个世界睡得最好的一天。
没有困厄之梦,没有偶尔受惊乍醒,整个身体暖而不热,心似有什么东西在呵护抚慰,舒适无比。
微明的晨光刚从窗户外透入,她便睁眼了。
古元卓还在睡。
子慕予背着「君阳」,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却见院子里已经有人。
娄伯卿。
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冯继洲屋子门前,借着晨曦看书。
娄伯卿带来的杨升和杨义住在了外头,而他住在冯继洲屋子。
这件事,冯继洲昨晚跟她讲过的,所以她并不意外。
有些人侧脸好看,娄伯卿就是。
圆浑的额头、挺拔的鼻背、丰而不厚的双唇、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凸起的喉结……似造物者精雕细琢之物,线条利落而矜贵。
听见动静,猝然看来,笑意顿时在眼中乍现。
“早啊。”娄伯卿对子慕予道。
这人生来就这么喜欢笑的吗?
笑得那么温柔,想作甚呢?
子慕予点点头,不熟之人她实在不想太浪费时间和表情,手背在身后,往外走去。
娄伯卿站起,拿着书背在身后,也往外走。
走着走着,子慕予回头。
娄伯卿站定,又是看着她笑,一脸人畜无害。
“跟着我做什么?”子慕予斜着他,小脸微鼓。
“我没跟着,就是看书有些累了,想走动一下。大夫说我的病不宜久坐久躺,需要适当运动。”娄伯卿很认真地解释道。
有病了不起哦。
子慕予没再理他,往山势偏高的地方走。
娄伯卿没跟得那么近,远远地落在后面。
子慕予边走,边感受着周遭的气机,身体的毛孔因为通体轻松而渐渐打开。
清风拂面,这些风并不是过门不入,它们丝丝缕缕地从她的毛孔钻进她的肌理,她的手脚和肌肤,逐渐出现酥麻之感。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难受,相反,子慕予心中有些欢喜。
她现在所感受到的,应该就是丰俊朗口中的天地元气。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有生命的。
灌木慵懒舒摆,细腻的尘粒漂浮在半空似未睡醒,地上矮矮的绿草和野花沾满水露,像半夜趁大人不注意偷戴钻石珠钗睡去的小姑娘。
有一座小峰,没有其他山峰那么峻峭,山腰处有小径盘绕而上。
子慕予沿着小径,往上攀登。
路上斜草沾衣,不久便打湿了衣角。
身后传来咳嗽声,一阵急过一阵。
子慕予知道身后是谁,依然忍不住回头。
“山上露水重,你这肺病之人,回去。”她道。
娄伯卿扶住一块石头,坐下,擦了擦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柔柔地笑:“我就在这里,不上去。你小心。”
子慕予随他,继续往上攀登。
半山腰有云雾缭绕,湿度更甚,子慕予整个衣衫下摆都湿了,紧紧贴在皮肤上,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不知因为是昨晚睡得好,还是因为这里确实与其他地方不同,爬了这么高,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爬上峰顶。
峰顶有个天然池子,积满了水,应该是雨水来的。细细看,里头竟还有几尾小鱼和小蝌蚪,不知是有人故意养在这里,还是小鸟携了卵来到此处自然孵化而成。
子慕予朝峰底看去,她所住的院子依稀可辨,有人起床了,看着像丰俊朗。
再转身看往另外一个方向。
池子有一处漏口,形成一道小小涧流飞流直落,汇入寒潭。
可能因为水涧影响了气体流动,这边并无大雾。
子慕予站在峰崖边,试图将整个寒潭纳入眼底,然后,她看见了那间小木屋,还有一动不动坐在木屋前垂钓之人。
似感应到什么,那人突然抬头,往这边看来。
这么远的距离,子慕予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如炬,让她在那一瞬,本能想闪身回去,以免被对方瞧见自己并非故意的「偷窥」。
可是她忍住了,直直看着寒潭边人。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打量着。
到底是子慕予先觉得此景尴尬,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问:“有鱼吗?”
对方明显一愣,好一会才道:“有的。”
既然都已经开口了,这话不搭下去好像也不太合适,子慕予接着道:“我能下去钓两尾吗?”
院子里,其实还搭建了半间厨房和灶台,他们的饮食应该是需要自理的。
鱼骨汤,正是补钙的好食材。
“当然。”对方显然还是有些怔愣。
子慕予看了眼正破开云层而出的旭日,就此下山。
下山是半滑半跑,比上山快了许多。
娄伯卿还坐在石头处,捧着他的书在看,听见石子滑动声音时,子慕予已到他跟前。
“这么快吗?”娄伯卿掩书笑问,“我还以为要好一阵子。”
不熟的人套近乎,子慕予能感受到娄伯卿也是有些窘迫的。
她认定对方是为了日后方便求医才特意殷勤,觉得这样下去双方都不自在,便道:“虽不知能不能治,迟点会给你把脉看看,不用跟着我了。”
说完,往寒潭方向走去。
娄伯卿站在原地,有刹那失落,但只是一阵子。两个不同的人相互了解的过程本就是艰难的,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
所以,看着子慕予的身影远去,消失在灌木丛处,娄伯卿才失笑摇头。
这时,杨义和杨升寻来了。刚才听见子慕予说会给他们的主子把脉看看,杨升很欢喜,而杨义,却依然忧心。
杨义思考的东西总比杨升深一些,也看得远一些。
“公子,要是子慕予跟万神台那位一样暴戾,咱们又当如何?”杨义边帮娄伯卿更换一件干净的披风,边道。
娄伯卿拍了拍手中书卷:“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看了无数脸皮,就为了这一朝相人之术。她有着那样的眼睛,注定慈悲。万神台那位怎可相提并论。”
这样的眼睛他见过的。
先神洲很多人家都贴着门神。
门神是个头戴花环,手提花篮女子。
这个女子,是先神洲神后,她的名字叫林予安。
而子慕予,有着和林予安一样饱含慈悲的眼睛。
娄伯卿小时候让林予安抱过,至今刻骨铭心。
“慈悲吗?那天公子在她面前晕倒,她都无动于衷,我看着倒像个心肠硬的。”杨升道。
娄伯卿一书敲在杨升脑壳上:“啧,这么丢脸的事,以后休要再提。”说完往院子走去。
杨升摸着脑袋,可怜地问杨义:“公子为何打我?”
杨义摇摇头:“以后可长点心吧。”说着,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