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洞的夜,没有凤凰坳那么黑。
和缓的风穿过林屋,被拂掉的树叶尚来不及落到地上,便碎成无数星星细泥,杳然无迹。
树冠漏下月色如同一盏盏聚光灯,似尘埃又似小飞虫的东西在翩翩起舞。
远近鸟鸣、蟋蟀争唱,与偶尔响起的呼噜声、梦话呓语、咳嗽声混合在一起。
此刻子慕予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心情非常平静。
很奇怪。
从走进罗浮洞的地界起,她的心情就异常的平静。
出手干预逼马东晖等人认罪、被齐高业突然武力试探、知道娄伯卿和冯继洲果然是旧识,她的内心都不曾起什么波澜。
虽然她以前也不是遇事咋咋呼呼、稍遇点事就惊慌失措之辈,可是,心境太平,如同没有任何涟漪水纹的湖面,这就很不正常。
可就算知道这些不正常不太对,子慕予还是很平静。
因为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警兆和威胁,相反,她内心无比熨帖和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放松,连在凤凰坳时也未曾有过。
古元卓已经在自己床上熟睡,呼吸深沉,被子被踹得乱七八糟。
子慕予走过去,轻轻将他的脚抬起,拉出被压住的被褥,刚将被角掖好,古元卓却猛然坐起。
子慕予以为是她不小心把人吵醒了,刚想道个歉把人哄睡,谁知,古元卓却漠然地耷拉着眼睛。
“谁也别想害我弟弟。谁害他,我杀谁。”说完直挺挺倒下,继续呼呼大睡。
子慕予蹲在古元卓旁,呆呆望着他,好一阵才微微笑着喃喃道:“嗯。谁也别想害你。谁害你,我也杀谁。”
子慕予给古元卓拉好被子,回到自己床上,双手搭于小腹,阖上眼睛。
夜,很深了。
深得所有人都应该在睡梦之中。
但罗浮洞里,有一人拎着灯笼在林屋之间缓缓穿行。
是齐高业。
烛光映着小老头的脸愈加红润。
他一直往里走,穿过一片尚没人住之地,直到来到一处寒潭。
寒潭边上,搭着座小木屋。
木屋里,一灯如豆。
木屋对着寒潭,门前,有个人坐在木头切的圆凳前,在垂钓。
此人裤腿松松挽着,穿着件一看就是随便裁剪的短袖布衣,脸上长满络腮胡须,双眼微阖,似醒似睡,看不出年纪。
他的右手前伸,握着鱼竿,像定在这里的雕塑,一点细微的动作也看不见。
齐高业来到此人身边,二话不说,挪来角落里另一张圆凳,拿起另一根鱼竿,也不上饵,径直甩进寒潭,安静坐下,眼中隐有忧色。
“起吉。”齐高业道。
垂钓者睫毛轻颤,眼睛微睁。
这一瞬,整个罗浮洞的风大了一些,落叶更密,许多碎尘重归泥土。
“师父。”垂钓者轻轻点头。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齐高业问道。
“师父是问事,还是问人?”垂钓者道。
“事和人。”齐高业道,“为师着实是怕,神族害我罗浮洞之心不死啊。八年前,因感知你破境,公孙日月这厮临时改变主意,将本要扔东皇墟的云雨、云风尸体扔到了罗浮洞,就是想把罗浮洞拖进这浑水。当初,要不是我们当机立断,连夜将尸体挪回东皇墟,罗浮洞怕是早已经覆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垂钓者道。
“你是说,让我顺其自然?”齐高业问。
“我们别无选择。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予她所求。我能感应到,此人心境非常纯净,不是坏人。”垂钓者道,“师父不是想在今年收些亲传弟子吗,可以借机结个善缘。”
“亲传弟子?她?为师不太敢呐。”齐高业扯了扯下巴胡须,“你敢做她师兄?”
“师父别怕。心境纯净之人,只需寻常真诚之心待之即可,切莫乱动心思。”垂钓者道。
“真要如此?”齐高业道。
“必须如此。”垂钓者道,“夹缝之中难以生存,我们需在大厦将倾之前,寻求活路,做出必要的尝试。”
齐高业老怀甚慰:“起吉啊,幸好有你。罗浮洞的未来,就靠你啦。”
“罗浮洞是我的家,我定会竭力护它周全的。”垂钓者轻声道。
“嗯,看来我得想办法让她也觉得罗浮洞是个家才行。”齐高业道。
“无需刻意,师父向来做得很好。只是师父闭关几年,有些弟子才缺乏管束,行差踏错。”垂钓者道。
齐高业胡子一抖:“还说这个,作为为师目前唯一亲传,你怎么也不帮我管管咧?”
“我要钓鱼,实在走不开。”
“起吉,你这鱼钓了很多年了吧?”
“十三年了。”
师徒二人在这寒潭野涧边,轻声细语间便决定了罗浮洞的未来。
……
先神洲唯一没有被海洋围绕的陆地边界,白泽。
巨蚌壳雕就的绣阁内。
庄琬瑢的伤已好,粉颊如玉,坐在上首。
子明端坐其下,白衣儒雅。
“杨启吉?”庄琬瑢柳眉微挑。
“是,此人是三百六十仙府年轻一辈中最接近化神之人,只因为他常年隐身于罗浮洞,未曾在人间行走,罗浮洞才杳无声名。”子明道。
庄琬瑢摇头:“我不明白,万神台随便一个九品神就可以将这些仙府碾碎,有什么值得义父如此重视的?”
“我重视的不是仙府,而是人。殿下应该知道,神与神之间是不同的。这种由凡人一步步修炼成的神,实力最强。若殿下能争取到杨启吉的相助,于大业应大有裨益。”子明道。
“我该如何争取?”庄琬瑢道。
“我听说罗浮洞洞主齐高业今年要开门收亲传弟子。殿下不如隐去神胎之身,去参加今年大比,拜入齐高业门下。这样,杨启吉便是你师兄。日后,整个罗浮洞都将为你所用。有殿下在,罗浮洞定然声名鹊起,终有一日,号召整个三百六十仙府指日可待。”子明说起大业,不由得热血沸腾。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年少跟在林予安身后,试图定鼎先神洲之时。
当年,他棋差一着,没能让云雨、云风的尸体发挥到应有的作用,这一次,殿下出手,定能马到功成。
毕竟,殿下流着林予安的血。
“当年你母亲留下散落各处的侍神卫,是时候召他们回来了。”子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