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瑾拿纸笔砚来时,苏云澈已经端坐在案桌旁,她将用具一一摆放整齐后便退到一旁。
但苏云澈并未立刻动手研磨墨块,甚至身体也未向案桌中心移动,他望向花瑾道:“我现在写不了字,你替我写。”
花瑾愣了一下,宫中的女子大多目不识丁,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自己识字,苏云澈怎会如此笃定她会写字?
无论如何,在这宫中保持低调总是好的,在一百多名新进宫女中识字无疑会显得格外醒目。
她轻声说道:“可是奴婢——”
“我知道你常在这里偷看书,别说你不识字。”
苏云澈曾有一次半夜来取物,恰好撞见花瑾蹲在柜子前读书,见她读得专注便没有打扰,只是默默离开。
“……是。”花瑾没想到苏云澈竟知道自己偷偷看书,只好老实地开始研磨墨汁。
不久,墨汁终于浓郁到足以书写,花瑾提起笔,笔尖沾满了适量的墨水,静候苏云澈的指示。
“没事。”
“……就写‘没事’?”
苏云澈点头。
花瑾替人代写书信已有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如此简短的内容。
乡间的农民农妇们即便词藻不多,也能写上几句,但苏云澈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亲王,或许有他的考量。
花瑾的字迹流畅而工整,很快便完成了书写。
苏云澈瞥了一眼,纸上的墨迹比他以往所写的还要乌黑亮丽,可两人明明用的是同一个砚台和墨条?
再看信上的字,他从未见过有女子能写出如此好看的字迹,字体遒劲有力,一撇一捺间既有刚硬又不失柔美,和收信人写的字迹有的一拼。
他不禁好奇,这位宫女不仅字写得好,出身也定是不凡,若非官宦之女,也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既然选秀落选,为何不回家找个好人家嫁了,还要留在宫中?
他开口问道:“你的字写得很好,为何要进宫?”
花瑾对于进宫的原因早已准备了说辞,不慌不忙地答道:“奴婢父亲经商失败,家中负债累累,只好进宫替父还债。”
苏云澈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殿下,署名要写什么?”花瑾问道。
“写你的名字和职位,再加个代笔。”
“是。”花瑾猜想,加上“代笔”二字和自己的姓名,是为了避免收信人因笔迹不同而误认为是假信,便没有多问,直接加上了相应的字。
写完后,她又取来一个信封,向苏云澈询问收件人的姓名。
“花骏校尉。”苏云澈回答道。
花瑾瞬间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这封信竟然是寄给哥哥花骏的。
她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心跳也漏了好几拍。
她的这一手字正是花骏所教,尤其是“王月”二字,若要让哥哥看不出来,除非他眼盲。
花瑾很想重写这封信,至少改变一下字迹,但若是开口要求,又怕引起苏云澈的怀疑,而且他也绝不会同意寄出一封字迹丑陋的信。
苏云澈见她迟迟没有动笔,便问道:“怎么了?”
花瑾心虚地瞥了苏云澈一眼,让笔尖再次沾了沾墨水,说道:“奴婢忘了‘骏’字怎么写,不过现在想起来了。”
花瑾只能尽量将“骏”字写得与众不同,或许花骏不会想到信中的字竟是出自他妹妹之手。
一个“骏”字花了她许久时间,以她刚才的速度,原本可以写完五个复杂的字了。
但苏云澈并未在意,以为她只是在思考如何写好这个字。
花瑾写完后,将信装入信封,用清水将封口粘好。
“明日一早就拿去寄。”
“是。”
花瑾收拾好笔墨纸砚,正欲离开,又被苏云澈叫住。
“你想出宫吗?”苏云澈问道。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花瑾有些不解,但她想,即使如实回答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或许苏云澈是要奖赏她,便答道:“奴婢唯一的心愿就是出宫。”
苏云澈微微一笑,有所求之人才是最容易控制的,“今晚的事你若是对别人提起,我就收你为妾,让你一辈子出不了宫。”
花瑾闻言,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人非但没有一句感谢,竟然还威胁她。
她心中虽有不满,但也只能藏在心底,回答道:“奴婢不会说。”
“那就好,去休息吧。”
“是。”花瑾向他福了一福,便离开了房间。
次日清晨,阳光刚刚洒进宫中,穿进宫女房内的窗子。
花瑾迅速梳洗完毕,将手中的信寄了出去。
在寄信之前,她确实有过重写一封、改变字迹的念头,但又担心若是被花骏和苏云澈发现,反而显得自己更加心虚。
思前想后,她还是一边祈祷花骏不要起疑,一边将信寄了出去。
当晚膳过后,苏云澈的护卫陆祈来到院子里,传花瑾到煜亲王府一趟,说苏云澈有事找她。
苏云澈为何找她,花瑾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定是因为他身上的伤不便自己换药。
昨晚与苏云澈的短暂相处,让她觉得对方与自己似乎有些“犯冲”,若是多接触,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就拿花骏来说,两年半来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哥哥,突然就写了封信寄给他,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他看出端倪。
但即便心中不愿,花瑾也不得不前往。她跟随陆祈来到煜亲王府的厅堂。
苏云澈身着一袭靛蓝衣裳,端坐在主位上,身子微微侧倾,翻阅着桌上的书籍。
见花瑾进门,他缓缓坐正身姿,脸色看起来比昨晚好了许多。
花瑾福身行礼道:“奴婢参见煜亲王。”
苏云澈拿着书起身道:“跟我来。”
花瑾低头跟在苏云澈身后,对于一个伤员来说,他走得相当快,花瑾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当苏云澈停下脚步时,身后的苏穆雨一个箭步上前,抢先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是苏云澈的书房,房内摆放着一张红木书桌,桌上堆满了文书,看起来摇摇欲坠。
苏云澈一进门便坐到墙边的榻上,对陆祈说:“你先出去。”
陆祈看了一眼花瑾,挑了挑眉,面露疑惑之色,但随即低下头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房间。
“柜子里有药箱,去拿过来。”苏云澈用眼神示意了柜子的位置。
花瑾点头应了一声“是”,走到柜子前取出了药箱。
苏云澈小心翼翼地解开腰带,腹部的伤口还好,但胸前的伤口只要双手稍有动作便会扯到,疼痛难忍。
为了不被人察觉异样,他整天都尽量保持不动。
花瑾提着药箱走到榻边时,苏云澈的整个胸膛赫然暴露在她眼前。
她仍觉尴尬,但只要换药迅速,就能尽快离开,便没有了昨晚的犹豫,迅速拆开了细布、清理伤口、抹上药粉,缠细布的手法也因昨晚的经验而熟练了许多,前后不到一刻钟便完成了。
她急于离开,便放好药箱后福身欲走,说道:“奴婢的院子还没清扫完毕,得先一步告退。”
“院子一天没扫不会怎样,”苏云澈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道,“但那叠公文若不及时处理可不行,你替我批阅吧。”
花瑾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脑子出了问题,但两者都运作正常。
苏云澈在想什么?竟然把工作推给一个宫女?
难道他自己不打算处理了吗?虽然受了伤,但也不至于不能看字吧?
“殿下,奴婢虽然识字,但只能读懂简单的书籍,那些用词艰涩的公文对奴婢来说如同天书。若是做错了事,害得您被怪罪,奴婢可承担不起。”
“父皇若要降罪就让他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苏云澈从榻上站起身,走到放药箱的柜子前,移开最上头的空花瓶,按了一下底下的木头,木头弹了起来。
他从木头下的空间取出一本书,走到花瑾面前,“你若不帮我,我必定会挨骂;但你若帮我,只要做得对,我就没事。”
苏云澈的眼眸深邃如初见,但花瑾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好看,尤其是那从眸光中透出的自信感,让人心生厌恶。
苏云澈显然笃定了花瑾会帮他,因为他知道她的软肋。
他翘起嘴角一笑道:“你若不帮我,很简单——就一辈子都别想出宫。”
说完话,苏云澈绕过她坐回榻上,调整了一个最不会感到疼痛的姿势,继续看他的书。
花瑾用余光偷偷鄙视着他,不情愿地走到书桌前,将那一叠文书整理好,坐到位置上开始阅读。
公文书写得较为艰涩难懂,但花瑾还是勉强能够读懂。
这些文书大多来自万象国北方,除了前线战报较为重要外,其余都是县令上报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哪里的名人逝世,就是单纯的问候或是近期缺雨等情况。
半晌过去,花瑾已经仔细翻阅过所有文件,唯独留下了前线战报与战术相关的几份公文尚未批复。
这段时间里,苏云澈则全神贯注于他的书籍之中,偶尔凝视着手中的细链,轻描淡写地说着有要事需处理。
然而,在花瑾看来,这样的忙碌似乎与她所承担的紧要事务相比,也不遑多让。
“殿下,这些军务还是您亲自审阅更为妥当,奴婢对兵法一窍不通。”
花瑾将公文轻轻置于苏云澈的案头,他连眼皮都未抬,淡然道:“先放桌上,我稍后会看。你退下吧。”
花瑾恭敬地福身,应道:“是,奴婢告退。”
次日清晨与夜晚,花瑾又被传唤去为苏云澈换药,他的要求严格,坚持让她早晚各来一次。
同时,批阅公文的任务也未曾有丝毫松懈。
而苏云澈自己,则沉浸在书海之中,偶尔还会让花瑾协助记录一些笔记。
从这些零散却珍贵的笔记中,花瑾逐渐发现,苏云澈正在深入调查两年前她从花府离奇失踪的案件。
那本书记录了他与花骏共同搜集的线索,他们向花府外围的人打听,不少目击者声称曾在万象国南部见过她的身影,那里正是她曾流落的地方。
苏云澈似乎正通过这些线索,试图预测她可能再次出现的地点。
目前,他们追踪到的最南之地,距离她最后停留的三口井村还有一段距离。
从苏云澈和苏穆雨耗费的时间来看,若非她入宫为婢,终有一日,她的行踪定会被他们查到。
除此之外,书中还详细记载了万象国内贩卖人口的暗市与团伙,其中一些条目被朱砂红笔重点标注。
得知苏云澈为她所做的一切,花瑾的心情五味杂陈,同时也更加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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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内,花玲面露愠色,手中紧握着一根细棍,几名宫女跪在她面前,满脸恐惧,生怕下一秒自己的肌肤上便会多出几道血痕。
王月频繁出入苏云澈书房之事,不仅从宫女口中传开,她也亲眼目睹过数次。
自她嫁入煜亲王府以来,苏云澈对她冷淡至极,两年多的时间里,对她的言语不过寥寥数句,且多因苏穆雨在场而勉强应答。
而今,王月不过入宫两月有余,便能自由出入书房,苏云澈究竟如何看待她?
王月亦是如此大胆,难道忘了初入王府时受到的冷遇与教训吗?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吸引苏云澈的注意?
“那个宫女被召去书房多久了?”花玲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与她在皇上面前展现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
“回王妃,已是第六日了。”跪在最前面的唐敏颤抖着声音回答。
啪的一声,花玲手中的细棍重重拍在桌面上,瞬间断成两截。
六日?竟然已经六日了!
花玲眯起双眼,冷冷地扫视着众宫女,那目光如寒冰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但她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姿色平庸。而我,是大轿迎娶进门的妃子。苏云澈想玩弄便玩弄去吧,总有一天,他会厌倦,重新回到我身边。”
花玲的模样已近疯狂,宫女们吓得浑身颤抖。
她继续说道:“待苏云澈不再理会宫中琐事之时,便是那宫女命丧黄泉之日……”
“哈哈——开个玩笑罢了,我并非心狠手辣之人。”花玲拾起断裂的细棍,走到宫女们面前,说道:“你们先替我给她个教训,若她能迷途知返,我或可饶她一命。”
“听到了吗!”花玲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得如同撕裂的布匹。
宫女们颤抖着嗓子齐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