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光总是倦怠懒散的,太阳吊在半空百无聊赖,像是掐点等着放假回家的学生,只需天幕一暗便麻溜落下山去。
墙壁在日头下晒着,反射的白光遮盖了上面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恍然间让人误以为一切都还是刚开始的模样。
万物都被挟裹在腾腾的热气中,唯有井水幽深清凉,冒着森森寒气沁透了周围的青石。
圆镜般的水面忽地泛起圈圈涟漪,细小的粉末洋洋洒洒下坠,最后四散和清冽的井水融为一体。
两株老树亭亭如盖,绿荫之中偶尔可窥见一点洁白的羽毛,鸟鸣啾啾,预示着明日又是不可多得的好光景。
张民生站在树下闭目小憩,静等药物彻底在水中化开。
脚步由远及近,来者不仅没有遮掩的意思,反而越发清晰,仿佛是宣战的鼓点,扰人清静。
没有选择更方便的偷袭,看来杀心还没重到那个地步。
他睁开眼睛。
眼前,云水蓝荡开热气,偏低的温度宛如一只利爪破开空气直直朝他袭来。
和要杀人放火的气势截然不同,面前的少女笑意盈盈,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往这边来。
威胁我?
张民生思索着她的目的。
“我以为至少要等到你们搜完山后才会来找我谈判。”
“谈判?”
云绾摇摇头,笑意未减,
“你有什么筹码能让我和你谈判。”
“你们不想完成任务了吗?毕竟到现在各位手里还没有实质性把握呢。”
张民生在心里盘算一遍事情的始末,面上却未露分毫。
“完不成又怎么样?我师兄师姐又不会教训我。”
顶多笑话一阵。
云绾想起竹笑的性子,大不了把公务都丢到他桌上,看他还有没有心思关心其他事。
“再者,你又如何笃定我手上没有你的把柄呢?”
“云道长,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你三两句话可吓不住我。”
张民生不为所动。
云绾的视线从他脸上落到隐藏在墨绿中的一点洁白。
“玉梳鸟啊,据说这玩意可邪性得很。玉梳鸟只有巴掌大,可它们的鸟蛋却能占到身体的三分之一,更别说一窝还不止一颗。啧啧,真吓人啊,知道的是在孕育孩子,不知道还以为肚子里长了一窝寄生虫,等着把母体的寿命吸干。”
张民生知道她在说什么,向来没有情绪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
“自然界本是如此,雄兽在外狩猎雌兽诞下后代,种群因此而延续,哪里扯得上邪性。”
“是这个理,但那雌兽要是不愿意呢?”
云绾故作苦恼,
“毕竟玉梳鸟的雄鸟最后几乎都会被自家媳妇追杀,不死不休呢。”
“雌鸟愿意孕育是她的事,后悔了想要杀死雄鸟也是她的事。反正幼鸟已经长成,它们也该退场了。”
张民生似是想起什么,笑意越发明显,
“一切不过是遵循自然规律,顺从本性而已。怎么,云道长是觉得这也算证据?”
“本性。”
云绾咂摸着这个词,
“就像母亲爱着孩子那样的本性吗?”
她笑起来,
“如果这样的本性可以被药物左右,那么这还算得上是本性吗?”
人会对吸收自己血肉,给自己造成无尽痛苦的寄生者产生感情吗?人会为伤害自己利益的生物尽心尽力付出一切吗?
站在理性的角度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种族想要长存,生命需要延续。
所以,爱出现了,就像食欲和睡意一样,它操控着母体做出并不有利于自身的举动。
而它用以操控的工具,在她的那个时空被称为催产素。
生物的进化延续并不值得抨击,只可惜这样的东西可以被提取,可以被利用。
而在物种多样的修真界,更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刀。
“是不是本性我不知道,反正不是证据。”
张民生伸手抚上树上低垂的绿叶,用力一拽,树影晃动群鸟惊飞。
白色的小点落在浅蓝的天幕上,像是墙壁上被日光遮住的斑驳痕迹,在太阳偏移后暴露得一干二净。
“各位来得太早了,这养身子的果子还没结出来呢。”
“不早了,再来迟点她可就要收网了。”
云绾观察着张民生的神色,稳操胜券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惊讶。
“你见过她了?”
“看来她对你也不是十足的放心啊,你猜她会不会亲自把证据送到我们手上?”
“离间计?”
张民生的讶异转为怀疑,那样子分明是觉得云绾在诈他。
“怎么这样想我啊,我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吗。”
“不是吗?”
他眼中怀疑未减,不仅有对她动机的怀疑,更有对她人品的质疑。
“你如此自信我们抓不到你的把柄,不就是因为那人对你的小动作没有反应吗?可是村长啊,连我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半吊子都看得出你那儿的异空间有问题,你觉得布下异空间的她会看不出吗?”
“云道长,看来你根本没和她接触过啊。”
张民生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如果你们再晚来几年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达成合作,只是现在······还太早了。”
看来那位并没有掌握空间的能力,是用法器或者阵法维持的异空间可就好办多了,月魄自己就能破掉无需她跟着操心。
“呐,我说村长,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们修道者的手段了。”
云绾面上仍是虚假的笑意,
“要想知道你小动作的方法有很多,比如说······”
她歪头拿食指戳着面颊上的肉,沉思的模样像是在临时编织蹩脚谎言的孩子。
“读心术。”
张民生面色一沉。
他只是个凡人,对修仙术法的了解实在浅薄。
读心术,听着挺唬人的。
“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不欲与其纠缠,拿起磨药的工具抬腿就想离开。
“这么急做什么,我没有私自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
云绾试图挽回一点自己在他那里的形象。
“家里着火了,赶着回去。”
张民生不打算和云绾继续绕弯子,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待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
想到这,他绕过面前拦路的人大步往家里走去。
人与人之间连一点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这人也太谨慎了吧。
云绾转过身,袖中匕首无声滑落至手心。
破空声响起,张民生下意识转身防御。
坚硬的药杵连片刻都没有坚持住便被一分为二,石头砸落在地他却无心去看,接踵而至的便是从腹部袭来的一阵大力。
即便他的身体早已算不上人类,但这毫不收敛的一拳仍是将他打翻在地。
还想起身,便被一脚踩在胸口狠狠按了下去。
要杀大可通过偷袭下毒来达成,和他东拉西扯一大堆后再出手是什么意思,享受猫捉耗子的快感吗?
“云道长,在下一介手无寸铁之力的乡野大夫没有得罪过您吧?”
刚刚还桀骜不驯这会又装起无辜小白花来,果然还是沈鸣蝉的招式好使,要是来个不明所以的路人说不定还真会以为是她在欺负人。
不对,她就是在欺负人。
云绾迅速认清自己的定位。
“一个能单手拎起自己一百多斤的儿子,背着个大汉还能有空闲力气拿背篓和药杵的人,村长,你管这叫手无寸铁之力。”
张民生:······平时习惯了。
“我在家活干得多,力气大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打得也不痛对吧,至少你感知不到。”
云绾趁势蹲下来,匕首贴上他的脖颈。
“五宗对私伤凡人的惩处很重,云道长何必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你对五宗还挺了解,不过,现在又没有别人,我纵使杀了你又如何?”
“为什么?至少不该是在手上毫无证据的情况下。”
张民生试图用理性说服她。
“替天行道,这个理由怎么样?”
云绾并不在意他的劝说,兴致勃勃给他分享自己的作案动机,
“我之前做了个梦,梦到几年后你们玉面村出了个厉害的邪修。喜食婴孩,善控神魂,以万千亡灵为武器,路过的地方那叫一个寸草不生。
我们五宗折了好些人进去才勉强将其杀死,只是他死后那些不可控的亡灵偷偷逃出去一部分,附在器物上成了为祸一方的精怪。来来回回又扯出一大堆事,我想着不妨把源头掐掉,也能省了许多事情。”
“就为一个荒诞的梦你就要杀我?云道长,你这理由听起来更像是现场编的。我张民生就算是成了邪修也不可能狂妄到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边,您不妨再查查,免得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啊。”
“放心啦,我有分寸,虽然那人因为修炼脸上的皮肉都快掉光了,神智看着也不甚清醒的模样,不过他嘴里可一直嚷嚷着名字。”
云绾对他的配合由衷感到欣慰,
“他一直都在叫鹿竹,叫得可惨啦。”
张民生脸色不太好,还未等他说话云绾又接着添油加醋。
“真是不可思议,她居然成功了,她用你们这些虫子做成了一件大杀器。你猜猜,现在距离你变成那副样子还有多久?”
“虫子?你们修道者就这么不把我们当人看?”
“原来你不知道啊。”
云绾手里的匕首又往里贴了几分,鲜血汩汩张民生却全然不知。
他等着面前人的解释,不过某人完全没了耐心。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挺恶心的,免得你黄泉路上连孟婆汤都喝不下去。”
“等等!”
他见着云绾有动手的架势赶紧喊停,
“光凭名字证明不了我和那个邪修的关系,你这属于滥杀无辜。”
张民生想要挣扎奈何被她踩得死死的,连手脚都被灵力压住。
“你一会肯定要和她交手,何必在我身上浪费灵力。”
他劝说着,心里却明白这个人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出乎意料,云绾移开了匕首。
“你说得对。”
面前的少女噙着浅笑,张民生终于发觉了一丝不对。
“你在等谁?”
此言一出云绾不禁笑出声,是赞赏,也是可惜。
“张民生,你太聪明了。”
与此同时某人终于忍不住冒头,
(云绾,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