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是人类仰望的宇宙的片段,当真正身处星河,才发现散布天空的星河幕影依然是浓缩后的模样。
如果这片星河是一个近圆形,常乐从某一点出发又返回,所用的时间比她预想得要多得多。
因为,她想回到的故土,已经不复存在。
年迈的赤红恒星依然独自旋转,能量却比远行之前澎湃和不安稳数十倍。即便常乐已经脱离人类的范畴,仍然无法靠近,难以与星系为量级的能量抗衡。
她绕过赤红恒星,几乎走了整整一圈,也没有发现本应存在的蓝色星球。
只有一颗暗淡的、污浊的灰蓝色和红褐色星球,厚重的尘埃将其完全笼罩,几乎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面对赤红恒星的一面,能看到混杂在一起的线条和色块。
在某一处,常乐捕捉到零星一点的光亮,能量自行流转,确认那光亮源头的位置正是她曾经留下的定位标记位置之一。
瞬间,常乐便来到那处。
高山倾塌被干涸的岩浆岩覆盖大半,北方的冰海连同一堆堆废弃的金属碎片涌来,堆叠如同垃圾山。
无数废弃物的中央,残留着一座仅剩断壁残垣的古旧建筑,原本璀璨华光的黄金早已被尘埃摩擦、与海水中的化学物质反应,而完全暗淡。
唯有残留的主楼框架顶端,一柄倾斜的青铜古剑,挑着一抹不灭的金黄,在阳光下光彩熠熠,是满目疮痍中唯一的亮色。
那是大区赠予常乐的青铜剑,那抹金黄是一片龙鳞,注入常乐能量后的扶光的龙鳞,用来守护黄金宫和龙墓秘境的。
所以,眼前这片完全陌生的废墟,焦黑深红的大地,污浊不堪的冰海,是曾经的九区龙派,潜渊山黄金宫。
常乐驱动心脏中沉寂许久的龙珠,废墟之下忽而震动。
不多时,一座被金光笼罩的古老神祠拔地而起。
即便已经被缩小上千倍,前方青铜牌楼、中央九州等主体部位依然精细可察,整座建筑依然透露着恢弘而威严的气息。
这是保存完好的【龙墓秘境】。
当年最后一次可能不归的远行时,时间已经是灾厄幕影后的又一个三百年。
走时,常乐将造神秘境内置于【太空】信物中带走,却将曾经挂念着人们的骨灰和神魂封存在龙墓秘境,又将秘境藏匿在这颗星星上。
龙鳞上绝大部分能量,一来,能保证除非是天体物理级别的灭亡灾难,龙墓秘境不会毁灭;二来,在遭遇毁灭性危机的时候,常乐即便远在宇宙的另一端,也能感受到。
龙墓秘境留存下来,但黄金宫却已然倾覆。
也不只是黄金宫。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破败的废墟一望无际,死寂穿过漫山遍野,没有一丝生气。
站在废墟之中,头顶的阳光刺破稀薄的大气,可以将皮肤灼烧,周围的死寂会让人轻易地迷失方向,失去真实的感知。
这颗星星,连同曾经在这上面的文明,已经死亡。
她在星河中度过的,可能不只千年万年。
常乐坐下来,身边是那柄曾经留有一丝天道气运的青铜古剑,但现在已经锈迹斑斑,斜插在废墟中全无灵气。
现在,无论浩瀚的灰蓝色大海,还是岩浆岩遍布的陆地,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常乐坐在废墟之上,一如那柄青铜古剑,缄默无声。
唯有尖啸的风声争先恐后挤过废墟缝隙,裹挟卷来金属和血腥污浊厚重的死亡气息,最后掠过扬起她雪白的长发,苍白地坠落。
什么都不在了。
人不在,
众生不在,
痕迹都不在,
她的故土,已然死亡。
常乐叹了口气,可唇齿间已经没有属于人类的白汽吐出。
她也早已死亡——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人,早已死亡。
当然,或许不必如此悲观。
来的路上,常乐见到残留着无数金属遗骸的火焰星,见到围绕着赤红恒星废弃但漂流着的探测器碎片,感受到恒星边际残留的远行痕迹……
所以,虽然星星的确死亡,但她诞生、成长、守护和眷恋的文明,也许仍然在星河某处,熠熠生辉。
只是,她见不到了。
她的过往,已经连同星星的死亡埋葬——熟悉的人都已死亡,熟悉的事物都已不复存在;
她的未来,也已经与那离开这片故土的文明无关。
从陆晏淮死亡之后,开始流浪,到守护足够三百年后完全离开,到现在,已经以人类的维度去计量过去的时光。
她走了太久太久,现在,回来了,便也不会再走了。
常乐在废墟之上坐了七天,也是最后的七天。
七天里,风雨冰霜烈日与尘埃,都不得侵袭半分,只有废墟的死寂、世界的荒芜变成具象的灰白色,笼罩在她的身上,不再散去。
七天后,阳光背对的夜幕中,常乐动了。
她将那唯一的光亮——那片龙鳞收入身体,然后从眉心取出一物。
她摊开掌心,莹莹绿光长成一株小树,在她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
这是水镜星河中,她的选择——象征守护的世界树。
……
另一只手象征着有限次重启轮回的改命,也许在无数次的轮回中,常乐可以完成改命,改变包括她和扶光在内的很多人的生命,但……
——“明明只差一个结尾,谁又甘心重新来过。”
于是,她选择了另一个选项。
在无限的生命长度里寻找执念的尽头。
她失败了。
传说中的黄泥,遥远到她没能找到。
而且,即便是找到,她也明白,逆鳞中残存着甚至现在已经寂灭多年的神魂,根本不足以支撑复生。其他已经安眠的人,也并不一定希望再被她唤醒,已然面对这旧世界。
她失败了。
所以,她的结局是回到这里。
故土,囚笼,因果之地,守护之地。
……
常乐最后呼出一口气,将那棵小树贴在眉心,鲜绿色光芒荧荧,厚重狰狞的墨绿色、暗紫色、灰黑色涌出架构底色,将中央的人完全吞没。
绿色消失,夜幕重新漆黑寂静。
约莫一分钟后。
“砰!”
“喀拉!”
“砰砰!”
厚重而有力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如同大地复苏的心跳。
接着,只听见一连串岩石断裂、土石崩碎、尘埃摩擦的声响,一束刺目的绿光骤然从地底射出!
接着是无数虬结的粗壮枝丫搅碎周围所有的阻碍,悍然涌出地面,迅速向周围蔓延伸展。
数十秒后,
一棵直径超过千米、耸入云霄的茂盛绿树矗立在世界一端,盘根错节的根系遍布暗淡的荒芜。
大地新生的心脏冲开地面,象征生机的绿色血液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滚滚流淌。
那耸入云霄的大树,如同伸向星空的手掌。
世界更加寂静,因为只能听到大树生长的巨响。
当地平线的光亮来临,这棵大树的根系已经如同一只大手,握住了大半个星球,而她的枝叶,也已经伸展光临了星河。
荧荧绿光如同新鲜的血液,从大树向世界的每一处传导。
所过之处,灰蓝色的大海被清洗成纯澈的蓝色,褐色焦黑的大地中生出无数顽强的绿色嫩芽,所有废墟被山河轻抚埋藏在地下,翻身后的山河焕然一新。
星星得到新生。
这是守护星星的世界树。
……
不知道又过去多少年,死亡的世界重新听见水兽长鸣,世界的大树枝叶弯弯,伸展着笼罩世界,顶端入苍穹而不见。
如果沿着世界树的根系向上,一直到最顶端,就会发现。
原来,这棵世界树早已向星河长出很远。
她的枝丫被墨绿色的藤蔓包裹拧结,如同伸展的手臂遥指星河。
她的叶片宽大而中央凹陷,凹陷处一株嫩绿色的春芽儿,春芽儿覆着金光。叶片外面贴着冰蓝色的霜花,周围围绕着藤蔓,底端腾绕着黑紫色的雾气。
如同一页绿色的月牙船,载着无限希望的春芽儿,在星河中摆渡前行。
……
“唉……”
叹息在绿树的顶端响起,白发金眸的扶九,抚摸着叶片而坐。
在大树来到星河的时候,常乐呼唤他们,唯一还在的扶九回应她,她说:
“现在,我把世界给你了。”
一半身躯与灵魂化作世界树。
一半身躯与灵魂交给了扶九。
“为何这样选?”
这是扶九最后问常乐的问题。
她回答:
“这是一座囚笼,我走不出,便在这里腐朽。”
“可我仍是不甘腐朽,便扎根其中,将腐土育出散布星河的春芽儿。”
……
种子觉得土地阴冷。
春雨过分澎湃,
把种子从“困住”它的土里掘出,
阳光灼烧
春雨积攒
空气窒息
种子慢慢死亡。
原来地上的世界,
是囚笼。
……
后来,
种子选择回到土地,
长成世界的大树,
以不能反悔的方式,
撕开地上的囚笼。
大树连同星河与世界,
缄默着守护。
……
“这是,我选择的终局。”
—— be结局 完 ——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