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幸福变成曾经,是否还能称之为幸福?
如果曾经获得幸福,是否不能称之为不幸?
……
“哎哟哟,你是不倒翁吗小乐宝?”
男人含笑的声音自然裹着爱意。
常乐迷蒙地睁开眼睛,就看到披头散发的九方归正弯腰给自己穿外套。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她的身体已经自然且迅速地扑了上去,脱口而出:“爸爸!”
叫出声后,她忽然愣住。
她的声音不再是千万年不说话的退化的喑哑,而是稚嫩的清脆的,又带着哭腔。
“哟,可算睡醒了?”九方归垂眸看着怀里搂着自己腰的女娃娃,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醒得很早嘛,正好能赶上早训。”
常乐却略过他的话,伸手怔愣地看着自己缩小的白嫩透着血色的手。
这是,幼年的她?!
常乐脑中闪过些许混沌,那星河的孤寂似乎忽然行远,很难感受到,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怀抱。
她伸手抱得更紧,小小的身体神经系统似乎发育不到位,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
“唉?”刚才还乐呵呵的九方归这才发现怀里的丫头哭了,手忙脚乱把人儿一手环住抱好,一边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爸爸在呢。”
常乐不理会,只顾着抱着他,只顾着哭。
九方归头皮发麻,扭头喊老婆。
正在洗漱的柒柒闻声过来,看到小姑娘哭得身子一颤一颤的,立刻扔下毛巾上前把小姑娘捞进怀里,轻拍着后背哄,一边哄一边瞪九方归,压低声音道:“谁让你逗闺女的?没轻没重!”
九方归:啊?
常乐一边抽噎一边喊妈妈,喊得柒柒心揪到一起,一边拍背一边颠着哄。
好一会儿,常乐才缓过劲来,也回过神来——这是阴童带给她的,感受到的幸福。
来自,父母。
常乐刚控制住情绪,面对自家老母亲又心疼又好笑地问是不是做噩梦把自己吓哭,只能低着脑袋点点头。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收拾妥当的扶光站在门口。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长发拢在脑后,尾端灿金色的发丝微卷,眉眼自然凛冽锋锐,却在看到房间里的小姑娘时变得温和。干练的灰色运动服包裹着匀称而内敛的身躯。
常乐看到他,愣了三秒,然后仰起头,“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零帧起手,扶光:!!!
柒柒咬牙切齿地瞪了眼扶光:刚哄好!
扶光顾不得被瞪,几步上前把人接到怀里,一手托着一手扶着,柔声抚慰:“我在,乖宝,我在。”
还没到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格外清朗,恰如春泉清冽,很让人舒适,然后……小姑娘嚎啕大哭。
柒柒又心疼又无奈,九方归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想笑——怎么就被噩梦吓成这样?
扶光感受这趴在自己心口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姑娘,一开始的无奈已经被惊惶的担忧替代。
也许是因为曾看人眼色生活,比起神经大条的柒柒和不通俗物的九方归,扶光更能敏锐地察觉到常乐的异样。
比如现在,是怎样可怕和真实的噩梦,才能让坚强懂事的小姑娘哭得什么都顾不上?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没有劝她不哭,而是一直不停地告诉她:
“我在,乖宝,我在,没事,没事的……”
常乐不知道这样的时间会持续多久,没有让自己一直哭下去。
她仰头看着扶光稚嫩的脸,用力地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
小少年愣了下,沉稳以至于略显淡漠的神情瞬间龟裂,灼热的温度和赤红的颜色一内一外在耳朵和脸上炸开。
“呵呵,”柒柒勾唇,“还是跟哥哥亲呀。”
九方归撇了下嘴,没敢说话。
如果说起家人,除了父母和扶光,她还有很多。
常乐看着扶光微微卷曲的发尾,意识到现在是扶光刚渡劫能够化龙后不久。于是,她拉着扶光,跑到实验室找到罗轩。
十五岁的罗轩身量刚开始抽条,过分冷静沉稳的性格和淡泊的气质,加上穿的这一身研究室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专业又成熟。
旁边比他大很多的魏琳姝作为他的副手,正紧张地等待罗轩对她研究报告的审判。
罗轩刚一皱眉,门就被推开,一个小肉团就撞过来裹住了自己的腿。他愣了下低头看,看到梳着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仰头冲他笑:“罗轩哥哥!”
他只好放下报告,弯腰把她抱起来,小姑娘立马趴在他肩上,小猫一样蹭了蹭。
罗轩并不太喜欢与人太亲近,但对于这个纯澈无杂又灿烂明媚的小姑娘,表现得格外宽容。
没有人会拒绝温暖得恰到好处的太阳。
常乐趴在罗轩肩头,贪婪地感受这股熟悉的气息。
他们的气息,都已经远去了太久太久。
时间紧迫,小常乐就像跟特种兵旅游一样,踩点似的又跑去山里。
找到正在与九方归圈养的异种对战的鬼刀后,愣是从那群奇形怪状凶神恶煞的异种之间挤过去:“借过一下,谢谢!”
鬼刀迎上前,顺便一甩手,旁边对小姑娘垂涎欲滴的大嘴兽便被拍飞出去,捂着脸不敢靠近了。
鬼刀正要蹲下身,小姑娘已经一跃而起,考拉一样抱上来。
他稳稳接住,安静却柔和地看着她,鼻端轻嗅着她的气息,常乐也沉溺于他的气息之中。
她之前没能好好与他告别。
鬼刀不愿让她看到他的死亡,就化作一团鬼火窝在她的肩头,陪她一同在星河远行。
常乐的确没有见到他的死亡。
只是有一天,看到像小狗的星云,兴奋地指给他时,没有得到回应。
那就是,他们的分别。
送给她石头小狗的少年,变成小狗呀,飞到星星里去了。
常乐不知疲倦地跑遍了整座静尘山,见到了两只人猿“阿泰”和“阿山”,也见到了“猫猫”和“狗狗”。
除了三尾猫“猫猫”,存活下来变成龙墓秘境的守门兽,另外三只都死在了实验室被捣毁的那场浩劫之中。
当见完所有想见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
常乐转身,扶光仍然安静耐心地跟在她身后,对于她奇怪的举动并没有表现出疑惑,而是问她:“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常乐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情是不符合五岁小姑娘的平静:“有。哥哥,你蹲下。”
扶光蹲下来。
常乐捧着他的脸,慢慢地与他额头相贴:“还有,要好好与哥哥,道别。”
扶光眼睛微微放大,嘴唇张合急促地说道:“乖宝,要好好的……”
尾音随同眼前的画面一同消散,但常乐已经听到了。
“嗯。”常乐轻笑着点点头,“会的,哥哥。”
她不去看变幻的场景,而是看向天空,说道:“这就是来自家人的幸福,你有感受到吗?”
话音刚落,场景已然变化。
一只手伸到眼前:“乐乐,再来!”
常乐发觉自己坐在地上,仰头被反光的光头晃了下眼睛,接着才看清是离戒的脸。
扛着长棍的离戒显然正处于战斗状态,眼中压抑着亢奋,嘴角咧得很开,笑得很变态,连同眼尾和喉结的红痣都格外妖异。
但这副变态的模样,却让常乐无比怀念,她急切地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中。
“嘻!”离戒诡异一笑,伸手猛地把她带起来,接着就是一个丝滑的过肩摔。
常乐:!
倒悬的天地连同站成一排看戏的狗不理一起映入眼帘。
靠!这是在实战训练!
离戒还是19岁的离戒,但常乐已经不是那个常乐了!
她双手顺势反扼住离戒的手臂,落地的瞬间向前翻滚身体,将猝不及防的离戒带得下趴,接着一脚蹬出,离戒飞起滚落,傻了。
力道正好。
“噗哈哈哈!”库莱伊捧腹大笑,“乐乐就是棒啊!和尚,大意了吧?哈哈哈!我家乐乐可是去过秘境的人啦,变得可厉害了!”
雷蒙犹豫了下,弯腰把滚到脚边的离戒提留起来又放好。
乌鸦后知后觉地抱着杯子笑。
伶人看着反杀的常乐,笑着点点头。
白邪伸出大拇指给点个赞:“刚才的反应很迅速,看来这段时间的特训颇有成效,等到考核足够应付……嗯?”
白邪见常乐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疑惑歪头:“嗯哼?打败了和尚激动得变成乌鸦了?”
乌鸦:?
白邪看向乌鸦贴心解释:“就是变傻了。”
乌鸦:???
“我不……”
乌鸦刚要为自己辩驳,常乐已经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了库莱伊满怀。
“嚯!!”惊喜来得太突然,库莱伊笑得牙床都呲出来了。
“库莱伊……姐姐!”
库莱伊笑容垮了:“乐乐宝贝,姐姐可以不用加上,并不想做姐妹呢,栓q!”
等调侃完看常乐还抱着,几人就发现不对劲了,库莱伊皱眉:“咋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雷蒙凑过来看了看,小声道:“看起来没有生病。”
伶人温声询问:“是旧伤,还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常乐都是摇头。
白邪摩挲着下巴看了会儿,忽然问:“做噩梦了?”
常乐顿了下,从库莱伊怀里出来点了点头。
“害,做个梦而已,你吓我一跳!”库莱伊捏捏她的脸,“姐姐还以为你被欺负了呢!”
白邪笑了下,轻轻地拍了拍常乐的有些散乱的马尾:“可不能太胆小,咱们乐乐可是很优秀的人呢。”
常乐点点头,收敛情绪。
乌鸦打破伤感,高高地举起手:“我饿了。”
库莱伊来了精神:“唉!那个后街东头新开了家烤肉店,听说里边牛肉很鲜,一起去呗!”
“走着!”伶人轻挑眉。
雷蒙小声参与:“我买单。”
库莱伊夹着常乐往前走。
听到离戒吐槽她后,跳过去跟他打闹。
常乐看着库莱伊打闹完后,仰着头双手环胸往前走,其他人也与她并肩前行。
夕阳在他们身后,常乐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被染成同色的金红。
他们都在街口,忽然一同转过身来,朝她招手:“乐乐!跟上啊!”
那一瞬间,云海霞光浸染他们的容颜。
他们的笑容比晚霞更灿烂,肆意而张扬,镌刻于记忆,永不褪色。
常乐释然地扬起笑脸,柔声回应:“好,请……等等我。”
场景果然消散又重组。
“什么挚友?就是我毫无顾忌爱着的他们。”常乐轻抚心跳有力的胸口,“这是来自朋友的,幸福。”
“这里就是地狱!!你听不到那么多、那么多无辜死去的亡灵在哀嚎吗?”
常乐抬头看去,发现侧前方是初见时,瘦骨嶙峋、无力挣扎、对神明失望的少年付光。
付光苦痛地捶打地面,声音破碎:“没有神明!神明听不到真正苦难的诉求!!”
常乐想上前,却发现动不了,而她脚下则是传送带一样,送她继续向前。
两旁不断有片段式的回忆再次呈现眼前。
“我想毁灭这个世界!”优雅的疯子披着贵族的皮囊,在昏黄的灯光下起舞,身后是血流成河的舞厅。
“梁队长,时间宝贵,有你们在,我放心。”一手骨折单手操作破译的刘工刘康,强忍着痛安抚机甲小队的军心,为北境战役争分夺秒。
“我不怕风雨,我只怕没有意义地活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陶梓,为了朋友舍弃优渥的家境条件,一头扎进斯派马高黑暗的旋涡孤身调查。
接着一段段血腥的风雨。
032年,地外异种大规模降临;
060年,001号造神实验室引起的世界纷乱;
142年后,造神派清剿行动;
298年,潮海城海洋与地外异种狂潮;
388年,比因降临的北境战役;
400年,异变者暴动,【灾厄幕影】降临……
她走过天灾纪所有猛烈的腥风血雨,看到了太多残酷的战争和艰难的生存。
当她站在尽头,站在最高处的时候,她伸出手,选择揭开雾影,选择守护。
“因为父母亲友教我良善,所以我不敢忘却心中良知。”
“我完完整整守护了那人间,又一个三百年。”
常乐仰起头看向某处:“也许你不理解,但这大抵是,来自众生的幸福。”
“我虽时而心有怨愤,却无悔。”
“阴童,这一切,你有感受到吗?”
寂静片刻后,天空中落下回应:“我记着了,这叫做,‘幸福’。”
常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道:“小家伙,这次,是真的告别了。我啊,要回家了。”
说完,她便向后仰倒,身体再次沉入那片海水,却不再温暖,而是冰冷刺骨。
最后一次,告别过往,送葬过往幸福。
……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或许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因为遗憾,我们才懂得曾经的和现在的幸福,如何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