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前来的潘国使臣,又比往年多了一些。除了每年必到、人数最多的征东行省高丽国之外,还有各大汗国,以及缅甸、安南与占城诸国。
日本也象征性地派了两个代表。至于是代表日本皇室,或是源氏幕府,还是北条幕府,没人会去关心。只要人到了,而且长得矮锉猥琐的就成。
贺礼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无关人等终于渐次退出。
随后,便是盛大的诈马宴。
沉闷的音乐,变成欢快而显得旖旎的迎新之曲。
一桌桌美食被抬入大殿。
上有蒙古馓子、黄油酥、奶皮子、奶豆腐、奶条、酥酪油、炒米、白油与黄油。
酒是既腥且骚的马奶酒。
这是让所有蒙古人向往却又让大多数汉人无奈的盛宴。
无他,除了腻,就没有别的滋味。
所谓诈马宴,其实便是分享烤全牛的一次聚餐。
草原上牛比马还要珍贵,除非被冻死,蒙古人绝不会宰杀活牛。因此牛肉哪怕对于蒙古的王公贵族来说,也是相当奢侈的享受。
每次诈马宴,能烤一次全牛已是极致。但是参加的人多了,便依然以羊肉为主食。
白煮羊肉,最多浇些盐。
吃一些,那是回味无穷。吃上半只,便如同嚼蜡。
尤其是对于在杭州呆了近三个月的姚燧来说,别说这桌牛羊肉,就是大都再精致的餐饮,也远远不如江南小吃店几文钱的东西更加可口。
诸王宗亲、公主驸马,于殿中就座。
四品以上官员,在殿中赐酒。五品以下,赐酒殿外。
酒过三巡,入殿刚刚享受了片刻温暖的姚燧,便与其他汉人官员一起,被请出大殿。
一群衣不蔽体的各种肤色女子,冻得哆哆嗦嗦地鱼贯而入殿中。殿门一关,里面便传出肆无忌惮的吼叫。
如兽闻血腥,如鬼见孤魂。
虽然已是正午,殿外的温度却似乎比清晨时更加寒冷。
其实今年的元正朝会的天气与往年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但是姚燧却觉得通体难耐的冰冷。
满心的愁闷,却不知该向谁诉说。
这个国家,这个由自己的父辈们倾力相助而打造的王朝,早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自己,却已无力去改变。甚至只能随波而沉浮,不能自已。
元正日的庆典到此时,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虽然殿外寒风之中,依然还摆着一桌桌看上去极为精美的宴食,姚燧却已无心享用。
诈马宴之后,便代表着官方活动的结束。接下去,是属于私人间彼此拜年的开始。
三三两两的官员,转身对着大明殿恭躬一拜,而后离去。
姚燧默默地跟在这些官员之后,踏着叽叽作响的积雪,缓缓走出皇宫。
回到大都的第二天,姚燧就被恢复了翰林直学士的官职。但是这官职对于姚燧来说,已经如同鸡肋。
所谓无官一身轻,那是欺骗当不了官的人。没有官职在身,于大都绝对是寸步难行。但这一身官袍,的确给姚燧带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的压力。
这官身,是皇帝赐予。那么他到底该为皇帝负责,还是该为天下的百姓负责?
“老爷,老爷!”家仆姚丁已经候在宫外,于一堆马车之间,扬手喊道。
姚燧踏上马车坐下,捧住暖手炉,一股暖意自肚腹之间弥漫于全身。
呼——
姚燧终于吐出胸间的一股冷气。
自丑时出门,直到现在,一口水未喝,一点食物未曾入腹,忍着饥寒熬了三个多时辰。饶是自诩健壮的姚燧,也终究感觉到了疲惫。
此时的江南,此时的甄公子,应当也在过他们的新年吧?
他们的新年,想来应该不会让人感到如此的无奈。
想起离开杭州的前夜,甄公子为自己在西湖边上燃放的焰火秀,姚燧不由地微微翘起嘴角。
这甄公子啊,看着少不经事,却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出乎意料的暖意。
——就如手中的,这个暖手炉。
“老爷,回府吗?”姚丁在外轻声问道。
姚燧沉吟片刻,回道:“去太极书院。”
马鞭轻轻抽起,马蹄抬起又落下,车辆辗着已然坚实的冰雪,吱吱呀呀地缓缓而行。
周长五十余里的大都,是座方方正正的棋盘式城池。共有城门十一座,东、西、南各三座,北面两座。
各城门之间道路不直通,全城做东西方向胡同,建合院住宅。此为大都独特的“大街小巷”式布局。
马车慢悠悠地自丽正门出城,往东走到文明门后重新折回城内。
经过文明门集市时,便听得有一群人正在堵路吵闹。
“吁——”马车被迫停下。
姚燧掀开帘子,透过灌入的寒风,只见一家柴火铺之前,聚着一堆瑟瑟发抖的百姓,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对着店铺伙计挥拳怒吼。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姚燧低声吩咐道。
片刻之后,姚丁从人群之中挤回。
这些天气温陡降,木炭价格狂涨。这倒也算正常,只是店家不肯收现钞,所以引发了争执。
拒收现钞的情况,其实不止是柴火铺。
粮食、油盐酱醋,每家每户多少存有余货。饭一天少吃点还勉强打熬得过,木炭一夜不烧,得冻死一大片。
偌大的国朝,在小小的纸钞面前,竟然一筹莫展。
皇宫之中的那位皇帝,为什么还会有心情与他的王公贵族们一同饮宴享乐?
眼见着愈加愤怒的人群,已经有人开始撸起袖子,冲入柴木铺中开抢,姚燧叹着气说道:“换条路吧。”
马车后退几步,掉头转入小巷,吱吱呀呀地向东绕行。
太极书院,落座于大都东南角的太史院边上。
也许是因为今天为元正日,太极书院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那么严密。
不过,忽必烈虽然下令拘禁太极书院所有的教师,却只是限制他们离开书院。而且并未禁止学院学子与其他官员出入书院。
书院的北面,有一片十余亩的菜地。
平日里,会有学院农学教授带着学生在此,种些粮食蔬菜。以防止学院的学生长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模样。
漫天飞雪之下,菜地之上,只有厚尺余的积雪。
雪中,一座简陋的木屋,背北朝南,安然而立。
静谧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