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以为,你会亲自处置了陆氏为你师父报仇。”
大约是朝局渐稳又顺利册封了萧妍为新后的关系,杨行健脸上虽然带着些疲于政事的倦意,眉宇间的笑意却真切了许多:
“听闻余医正前阵子一直抱恙在阿盈府上休养,今日身子可有好些?”
“谢陛下关怀,臣已无大碍。”余清苒微微施礼,“只是臣最后将人交给了师叔,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片好意,还请陛下责罚。”
杨行健浑不在意地一挥手:“阿妍既已经将人交给了你,那便是要你随意处置的意思,你无需为此请罪。
“朕今日传召也并非是要为此问责,而是想要替余医正解惑,说明当年余女官之事。”
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属于原主的记忆与情感铺天盖地袭来,余清苒勉强压下那股几乎当场迸发的泪意,哑着嗓子低声道:
“……谢陛下。”
……
作为不顾师父与师妹反对一意孤行入了梧国太医署的小小女官,从未经历过皇宫波谲云诡的余澜浅并不懂朝堂之上的各种弯弯绕绕。
没有背后高贵的世家作为底气,也没有雄厚的财力作为立身的根本,无知又无畏的青涩女子只是一门心思地将全部投入了医术当中,尽心尽力地救治着每一个病患。
——直到她阴差阳错下结识了彼时的大梧第一美人,备受万千宠爱的仪贵妃季氏。
恩宠长久不衰却始终未能留有后嗣的贵妃终于在她的医治下生下了四皇子杨行翰,旁人都艳羡她攀上了季家这棵大树,口口声声道她的前景将不可限量,就连季氏自己都是对她感恩戴德,时不时便会送来大批的赏赐;
而她却觉得,这不过是医者悬壶济世的本能所在,也就谈不上是什么“有功之臣”。
故而,她虽然收下了那些赏赐,却也婉拒了升迁的提议,只是依旧在太医署里做着人淡如菊的平凡女官。
故而,她虽然也常常应约前去景华宫陪同品茶,也会精心替偶染小恙的四皇子诊治,却始终对贵妃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敬,从未将自己视作是她麾下的势力。
故而……这份落在旁人眼中像极了“不识好歹”的“淡然处之”,最终也成了葬送她的挽歌。
短短四年的时间里,谭娴之徒的身份与贵妃的拉拢让她的名声如日中天,却也引来了无数人暗中的算计与排挤。
在日复一日的挑拨里失去了帝王的信赖,又被彼时的太医署领头人多方打压,甚至就连贵妃也在几番拉拢后失去了耐心,任由她备受欺凌却视若罔闻,只顾着培植渐渐身体康健起来的杨行翰,妄图要他与中宫所出嫡子杨行远争夺太子之位。
可季氏毕竟是后宫里家世仅次于桑皇后的贵妃,本就与凤位只差一步,皇后也好,阖宫的妃嫔也罢,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心想事成?
种种手段都被狡猾的季氏一一化解,景华宫上下更是铁板一块,无法替自己的宝贝儿子除去杨行翰这个竞争对手的瑾妃便索性将怒火尽数倾泻在了余澜浅的头上。
如果不是她让季氏那个贱人生出了四皇子,单凭母家的势力,衍儿便只需要斗倒了杨行远,就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如果不是她,季氏怎会有出头之日,自己的衍儿才是那个除中宫嫡子外最为尊贵的皇子!
妒火焚尽了她的理智,也让她失去了一个人该有的善良与良知。
留下的,只有一抹将无辜女官百般折磨致死,甚至还在她死后伪造遗书,要她那不过六岁的小徒弟忠于陛下、忠于大梧的,扭曲疯狂的灵魂。
……
“……原来,当初害死师父的,就是英王的母妃。”
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余清苒死死咬着下唇,竟没来由地感到了几分荒唐可笑。
斗不过竞争对手,便拿无辜的医官泄愤,甚至还为了防止她的徒弟报仇,买通太医署的陆氏下了能让孩子自此身体虚弱的剧毒?
难怪原主自打有记忆起便总是一副清瘦体虚的模样,难怪瑾太妃前阵子总是以各种理由将自己叫到她宫里去,难怪杨行衍的手下仅仅是因着一句“始作俑者可能是英王”的猜测,便派了人痛下杀手!
……可余澜浅何辜,余清苒何辜!
一心只想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善良女官何辜,不过是想在师父身边寻得一方安宁的懵懂女童何辜!
这便是那些杀孽在她们身上的报应吗?
因着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余澜浅,瑾妃的儿子在八岁那年落下了残疾,彻底失去了问鼎皇位的机会;
因着放任心怀叵测折欺辱甚至谋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季氏的儿子在四岁那年中了御花园的蛇毒,连带着季氏自己也一病不起紧随着入了棺椁;
因着要保膝下嫡子顺利入主东宫继承大统,桑皇后暗中推波助澜除去了季氏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却也在数十年后落入敌军之手百受折辱,最终更是死在了北磐刺客的埋伏之下。
——终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谢陛下,谢娘娘。”
如今真相已然大白,无辜枉死的余澜浅,和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过的余清苒……
她们也终于能够安息了吧……
“……故人已逝,还请余医正节哀。”
亲自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递给了泪流不止的余清苒,萧妍轻拉起她冰冷的手,柔声安慰着。
“是我大梧皇室有愧于余女官。”杨行健同样有意放缓了语气,“先前朕曾提议要册封你为静安县主,但你却说自己当不得这个位子,恳请朕收回了旨意。
“朕也知道你心不在此,只是不知除却想要辞官之外,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愿?”
言下之意竟是允了她一早提出的辞官之请,甚至又格外开恩地追加了份新的允诺。
其他的心愿……
如今师父被害的真相水落石出,北磐也已臣服于中原诸国,的确是再没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了。
而杨行健彼时想要写下的那封赐婚圣旨,怕也是像萧妍说的那样,想要在她与钱昭身上弥补自己与所爱错过的那七年时光。
缓缓擦去了满面的泪水,余清苒努力调整着自己哽咽的声音,轻声道:
“谢陛下恩赐,臣确有一心愿,望陛下成全。”
“哦?什么心愿?”
“臣余清苒,恳请陛下替臣与钱统领赐婚。”
——就当是给自己与钱昭一个完美的结局,也圆了杨行健与萧妍当初的遗憾。
“好!”不知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余清苒竟在杨行健眼底看出了一丝飞快闪过的释然与欣慰:
“传朕旨意,太医院医正余清苒秉性端淑,持躬淑慎,与羽林卫统领钱昭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今日朕特成人之美赐婚于此,大婚事宜交由礼部众臣理之,不得有半分怠慢!”
“圣旨晚些时候叫人送去钱统领府上。”萧妍含笑微微颔首,“本宫与阿盈到时候也会为你按县主份例添妆,定不会叫你失了半分脸面。”
皇帝亲自下旨赐婚,又有皇后与公主亲自置办嫁妆,甚至还是按着县主的份例……
无论他们是发自真心地祝她幸福,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确已是给出了最好的一切。
向着高处并肩而立的帝后二人深深拜了下去,余清苒微微伏下身去,颤声开口: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