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外停着辆牛车。皇室娇生惯养的马匹漂亮是漂亮,但没办法在雪地里走,而且很招眼,于是帝国的皇子权衡须臾,决定找教会征调。
他相信琉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通知完了,琉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教会很配合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要去哪里。
拉车的是一只皮毛短硬的棕牛,嘴巴宽大,它正在原地倦怠的磨着蹄子,很人性化的从鼻孔里冒出一声不耐烦的气音。
诗人:……
他的表情像是难以言喻。
可惜伊米休不敢时刻盯着这位,所以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开始庆幸现在是晚上,晚上好啊,该睡的都睡了,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贫民冲出来抢劫。
纪评顿了顿,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平静:“很别致的交通工具。”
这句话像是夸,又像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单纯感慨,伊米休哈哈笑了一声:“天气太冷了,只有它们还活动的开。”
哦,原来诗人不是靠牛来的。
想想也对,一般而言,教会外的非凡者总都会有些奇遇,有些疯的早死得快,理所当然不会出现在教会的视野里,但也有些扛过去了……那多少还会有点底蕴。
诗人的底蕴是什么?他的主特性是什么?诗歌?不太像。教会专门查过那些诗人经手的东西,上面没有半点污秽波动。
伊米休在原地沉思,而牛已在原地乖顺地蜷缩下身子……雪好像突然下大了些,今年的气候恶劣的有些奇怪。
诗人先上了车,他似乎还垂眸迎上牛的视线淡淡笑了笑,于是可怜的牛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猛的移开视线。
厉害。
教会的牛都知道避开危险,等等……这位牛先生好像是有名字的,是个教会豢养的污秽生物,叫什么来着?伊米休没能记起来。
纪评看了眼车里正摊开着的圣经和福音书。好吧,和他之前读过的那些没什么区别,最多是装订的精致了些,再有就是明显翻阅过多次,有一些笔记的痕迹。
真是虔诚的信仰啊。
他想起来自己无疾而终的信仰编纂了……没关系,他承认自己不虔诚。
伊米休很怕他,慢吞吞挪上来,浑身写满戒备,纪评没太在意,他轻柔合上那些书,然后主动道:“您知道平民都聚集在哪里吗?”
上来就是这么重磅的问题?
好吧……好吧……联盟国是小国联盟,地形确实很难摸清,没有比问在此多年的教会还要更直接的办法了,伊米休哆哆嗦嗦回复:“要看国家,最近的一个也挺远的,主要是离哨所很远……啊,他们偶尔会去劫掠平民。”
这样啊,和浮珠的分布密度也大概一致。
纪评思考了下,继续道:“您愿意陪我过去吗?”
答案一定是陪。
伊米休没辙了,他强撑着微笑:“当……”
“呜——”
凄厉的叫声忽而在平静的雪原上炸响!
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木头材质的车厢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揉捏,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碎声,伊米休吓的站起身,手指悄悄摸向随身携带的水晶球。
……执掌命运的神明啊。
……我祈求您的注视。
……
诗人挑开帘子,露出车外的景象,外面什么也没有,遥远的哨所几不可见,只有沉重的压力压下来,迫使可怜的老牛身上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低叫出一声哀鸣。
?
纪评飞快扫了一圈平静的雪原。
伊米休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如同急得团团转:“牛!”
可恶,不记得名字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随意扯了个称呼:“我心爱的索伦啊,你怎么了?这都是什么事?愿命运之神眷顾您,您一定要撑住啊……我我我……我这就联系教会!我们一定会得……”
纪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啊?索伦?喊牛?牛也叫这个名字?
无形的、别人看不见的丝线已在伊米休说话前缠绕住某个同样无形的东西……只是在即将收拢的前一息,诗人忽而咳嗽了好几声,仿佛是突如其来呼吸出了岔子,被什么呛到了似的。
伊米休不无恶意的希望是因为那个东西很棘手,棘手到诗人也难以解决……毕竟不是谁都和纪评先生一样。
最好棘手到诗人死在这里。
但事实让他失望了,不知名的脏东西没能抓住诗人这短暂的、一闪即逝的停顿,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已被丝线寸寸绞碎,最后诗人微顿,通过丝线认出来这东西的轮廓。
——一个巨大的,长了无数根触须的肉球,看不见,或许还摸不到,像些故事里的幽灵。
“幽灵”无声坠地。
没人能捕捉到它的痕迹、它的死亡。
纪评知道伊米休肯定知道些什么,说不定就是故意招惹这东西的,毕竟他对这里一无所知,而对方身在教会,不可能不知道哪些地方危险需要避开。
他走近还在低低喘气的牛,没错过伊米休眼里一闪即逝的惊惶,于是问:“您可以治好它的,对吧?”
真正带路的、深藏功与名的牛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硕大的眼睛里闪过人性化的恐惧。
伊米休不忍心看着“功臣”出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我可以,不需要太久。”
纪评看向破破烂烂的车厢,有点犯难。这还能走吗?
伊米休将这份冷漠解读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吓得一个激灵:“车也可以!不需要您等候太久!”
水晶球漂浮在身前,它在诗人的旁观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缓慢笼罩了奄奄一息的牛。伊米休为这头牛占卜了“快速痊愈”的命运,于是骨骼开始缓慢修复,光芒散去后,他重新将目光转向马车,有点犹豫。
编织和占卜是两码事,前者可以适用于任何情景,后者却只能占卜生命。而命运教会有过禁令,不能为死物编织命运。
这是一条奇怪的禁令,专指的就那么一两个——大主教,和琉,能编织命运的也只有这两个。
伊米休手有点发抖。
他注视着自己像刚才那样抬起手,养尊处优的手指白皙干净,并指指向马车的方向,看不见的命运在被这双手从容拨弄,而他对此毫无掌控力。
任何词汇都不足以描述这种悚然感,他看见破碎的木板蠕动着爬起来回归原位,看见马车摇晃着在雪地里立直,如同一位风度翩翩的少爷,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诗人轻声说:“美丽的命运。”
伊米休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弄湿了后背的衣服。原来在伟力面前,哪怕是帝国的皇子也只能配合,像只提线木偶,没有反抗权。
不……这至少证明,不管为什么,至少意味着,有人在注视他,不管是谁,反正是命运教会的人,他暂时不用再担心可能有的变故……他不会死在这里。
那这就是好消息,伊米休僵硬的扯起唇:“是的,赞美命运之神。”
纪评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这很神奇,他甚至想到了如果马车可以动,那岂不是那些木头石块也可以自己飞起来主动叠成房子……天呐。
他开始真心实意的想要跟着赞美一下命运之神了,可惜诗人不适合多话,所以他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说:“我们继续走?”
“好。”伊米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与其等诗人问,不如自己自觉点主动介绍,于是他说完接着道:“刚才那个,可能是教会之前登记过的污秽生物,特性是……”
这次的路也没平稳多久,因为有人在雪地里拦车。
女孩子气喘吁吁,浑身上下都裹着灰白的绒衣,露出巴掌大的脸,鼻尖已被冻的通红,她执着的不肯让路,牛也死犟,居然伏下前半身做了个近似蓄力的姿势,看起来像是想直接冲过去!
伊米休吓了一跳!
那那那那……那不是!她怎么在这里!索斯德呢?啊?人呢?死了?
注意到牛冲刺姿势的不止他一个。
\"小姐,”诗人扶着车栏杆下车,站在牛的前面,朝雪地里的女孩子伸出手,“雪大,请您上车避一避吧。”
女孩子盯着他的脸,眼里鲜明流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颇有礼貌的道谢:“善良的先生,谢谢您。”
嘴上说着谢谢,实际完全不往前走一步啊。
纪评觉得有点头疼,忽而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取信于人的理由,连忙道:“美丽的珍珠不应该被雪地埋没,请上车吧,如果您不放心,车上还有一位命运教会的先生在,我想他应当很值得您的信任。伊米休先生?”
伊米休只好探出半个身子,也下了车,尴尬打了个招呼:“那个……小芙罗拉,你好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胆战心惊的盯着那双眼睛,确信那还是漂亮的粉紫色,没被其他颜色污染。
芙罗拉默默看了眼自己这位血缘上的哥哥:“迷路了。”
她拢了拢自己身上过厚的皮毛,眼神仍像是迷惑的,那个“她”告诉她,让她往这里走,明明是捕捉到了一点痕迹,但为什么没有见到……?
伊米休说:“迷路……迷路好啊,可以欣赏到计划外的美景,不过你一个人还是有点太危险了,我想你应该和我们同行。”
芙罗拉看向诗人,又在对视前低下头:“好。”
“她”说留下来。
好吧,那就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