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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荒芜的土壤上开不出花,只能结出血做的果实。
芙罗拉又从梦里惊醒了。她坐起来,赤着脚踩上柔软的地毯,丝绸堪堪遮住膝盖。房间里很暗,她慢吞吞走近窗帘然后拉开一角,动作时摩擦的沙沙声吵醒了侍女长。
侍女长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又提了灯供小公主观赏窗外的景色。其实没什么景色好赏,贵族府邸并不比皇宫,没有巧夺天工的雕塑,也没有雕文刻镂的小尖塔,更没有绵延不绝的花簇锦簇。
芙罗拉扒住玻璃,沉默的往外望,她脸色有点苍白,细眉微微蹙着,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侍女长察言观色,柔声问道:“您做噩梦了?”
小公主娇气,换了新环境睡不惯也正常,被皇帝陛下拨来照料公主的侍女长已经想好了劝芙罗拉回去的说辞,温柔出声:“我听管家说,前几日您和亚杰森执牧大人交谈的很愉快,正巧他最近在皇宫,您想见他吗?”
芙罗拉摇了摇头。她看上去心情尚可,很好说话,于是侍女长道:“那您想回去再休息会儿吗?今天是收牧日了,您应当好好休息的。”
芙罗拉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您刚才梦见了什么呢?”侍女长扶着她回到床榻上,笑着问道,“您是在担忧收牧日晚上的宴会吗?还是别的?其实……”
她没能说完。
“不要问这个了,好不好?”芙罗拉跪坐在床沿,轻声打断她,“你会把这些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呈给爸爸看的。可爸爸对我很好,我不想骗他。”
一缕墨色流转过粉紫色的眼睛。侍女长只听见了芙罗拉说的第一个字就失去意识软倒下来。大人的重量并不是芙罗拉承担的起的,她被压的躺下去,好不容易才勉强用手撑住床榻,下巴搁上侍女长的肩头,出神望着还没拉上窗帘的窗外。
“我梦见了一汪倒映着星星的湖水,梦见了漂亮的小鱼,梦见了荒芜的大地,鲜甜的红果子,还梦见了一柄锋利的刻刀,依照草拟好的图案在木料上雕刻出我的五官。”
小孩子总觉得只要如实回答了问题就好,她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只是她说话的时候,刚刚好大人并不在听,大人睡着了。
“太痛了,你明白吗。”芙罗拉牵起嘴角微笑,上半张脸却呆滞不动,好像从中间划了条线,分裂感极强。
她轻声说话:“我真的……好痛好痛好痛,但一个正常的玩偶,应该是感知不到痛楚的吧?”
她又沉默了会儿,然后几近叹息地道:“我总觉得我的眼睛不该是粉紫色的,是我病的更严重了吗?还是说……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我只是被恶魔缠身了,只要祷告就会好?”
侍女长无法给她答复,好在芙罗拉也不在意答复。小公主开始努力把侍女长送到软榻上休息,并轻轻灭掉侍女长刚点上的灯。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然后推开门。
她知道,她的父亲不会允许她参加任何大型的节日,最多只会容许她在宴会上露面,但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回身关上门,准备偷溜出去。
她还要再请一位哥哥陪她一起,毕竟如果出事的话,爸爸会心疼。
现在,天蒙蒙亮。
冤大头伊米休:“……我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你信吗?我美丽的芙罗拉?”
“我信,”芙罗拉道,“我看见你翻墙了。”
伊米休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吧,我承认我去见了一位漂亮的小姐。美丽的芙罗拉,聪颖的芙罗拉,你不会和别人尤其是陛下说的,对吧?”
芙罗拉哼了一声,没说话。
虽然还早,但教堂前的广场已经涌入很多人了,有农民也有信徒,四周插上了鲜艳的彩旗,摆放着鲜花绿叶。农民带着收成的稻谷和黍子,神父们则持着圣水祈福,祈求还能再收获一场丰饶。主要负责人是芙罗拉熟悉的西西伊农伯伯。
伊米休实在担心芙罗拉会出事,一直紧紧跟着自己这位最小的妹妹。
前几日的伤势还没好,耳朵仍然有些嗡嗡的疼,听人说话也似隔着闷闷的屏障,伊米休只能专心聆听着周围的每一处动静,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并出声询问:“你这几日都住在舒温夫人那里?”
“是呢,不过舒温夫人不在,”提起这个,芙罗拉有点苦恼,“路易斯倒是愿意陪我,但我……算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忽而问道:“你觉得纯黑色的眼睛好不好看?就是深色的……嗯,不是这种浅淡的粉紫色。”
伊米休不假思索:“那当然还是粉紫色更衬你的美丽啊,我亲爱的芙罗拉,你在想什么呢,这可是帝国独二漂亮的颜色。”
芙罗拉抿了抿唇,又转过身,她今天打扮的漂亮,蓬松的裙摆上缀了奢华的宝石,一看就是哪家贵族,尽管今日穿戴华丽的不止她一个,这样的装扮也有些太招摇了。
这并不是芙罗拉素日喜爱的风格,但伊米休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最小的妹妹遗传了舒温夫人的好相貌,再明艳的装扮也能轻松驾驭,如果再添一顶小王冠说不定会更好看。
“晚上有宴会,”伊米休道,“我猜侍女长估计没和你说,届时你会是全场第一支舞,向你邀舞的贵族恐怕不止一个,我建议你答应路易斯的,但如果你喜欢别人就当我没说。”
芙罗拉提着裙摆,越走越远,已经渐渐远离了广场:“我都不喜欢。”
“那也要选个跳一支,”伊米休走在旁边,喋喋不休说着注意事项,“还有些你没见过的皇室长辈以及不少陛下的旧情人,你不认识不要紧,保持微笑就好了,我会一直和你一起。”
芙罗拉忽而道:“爸爸叮嘱你的?”
伊米休点头:“是啊,亲爱的芙罗拉,你很少参加宴会,舒温夫人又不在,他很担心你受委屈呢,你的几位哥哥都被陛下明里暗里提醒一遍了。”
帝国的六皇子语气理所当然,一点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正如所有人都默认了芙罗拉可以直接称呼皇帝为父亲为爸爸,而不是毕恭毕敬的一句陛下。
芙罗拉无意识绞紧了衣摆。她是帝国最受宠的公主,生来便柔软,天真,享尽世间一切鲜花,赞美,与阳光,所以……仿佛有个声音在殷切地劝告她。
找到了又怎样呢?见到又怎样呢?那确实是足够真实的梦境,但再真实,有爸爸真实吗?现在掉头回去,最差最差,不过是一辈子这样,噩梦早晚会醒的。
伊米休哀哀叹气,半真半假的抱怨:“如果陛下对我也能这么关注就好了,我还记得我以前对课程不上心,以至于社交时跳的磕磕绊绊,好在那是位心地善良的小姐,没有当面指出我的错处……她只是后来给课程老师写了批评的信。”
“那真是一封字字恳切的信,气的老师当晚就扬言说他教不了我,请皇室另请名师,于是陛下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孩子。”
芙罗拉愣了愣。这很像是抱怨,但听伊米休带笑的语气,又似乎完全不是那么个事。
伊米休摊了摊手:“所以不要愁眉苦脸啦小芙罗拉,你烦恼的都是什么呀?说给你的六哥哥听听呗?实在不行你把我当个不会说话的摆件?”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的释放安抚,这算是所有教会神职人员的必修课,一定程度上甚至无视了国界和信仰之分,但凡在教会做事就都得会,毕竟普通人才是首位。
他成功了,芙罗拉确实渐渐松懈下来,轻声和他诉说:“我梦见我变成了玩偶,有人在我身上雕刻,我被痛醒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为了场噩梦愁眉不展。几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伊米休松了口气,感慨道:“哦,天哪,这确实是个糟糕至极的噩梦,我为你请一位执牧驱散噩梦如何?”
芙罗拉有点发愣:“执牧也管这个吗?”
伊米休语气严肃:“当然啦,他们无所不能,等请完后,你肯定就不会做噩梦了。”
芙罗拉沉默了下:“我……”
她说不出话了,违背从小一直顺从的安排并不需要舍生忘死的勇气,只需要一点点冲动。噩梦仿佛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她忽而想回去……乖乖待在房间里,乖乖打扮,然后等待参加宴会。
短暂沉默的时候,有人穿过人群,道:“公主殿下。”
这是个也就比芙罗拉大上几岁的少年,说话时语气并不亲近或是温柔,只有例行公事的冷漠。
伊米休下意识把芙罗拉拽到身后,露出一个假笑:“您好?我同妹妹出来游玩,不必教会陪同。”
这种时候芙罗拉一向是安静的,她也不需要说话,伊米休自然会为她找好理由,哪怕来者也许是得了消息要接她回去。她不认识这个人,她猜测伊米休也不认识。
但伊米休认识。
可惜只在教会挂了个名字的皇室六皇子不该认识,所以他表面客客气气半笑不笑,心里疯狂骂人,心想怎么会是雅优格尔?就算是要接芙罗拉,该来的也应该是亚……
仿佛猜到伊米休心底所想,雅优格尔道:“亚杰森执牧前几日被主教调离……”
芙罗拉质疑道:“他一直在王城负责,无缘无故,即便主教要调他离开,爸爸也不会同意。”
……然而这还真有缘有故,伊米休听说亚杰森前几日忽而一反常态,当众诋毁生命之神,因此丢失神眷,不过,雅优格尔应该不会和芙罗拉说实话,大概会编个……
“他当众诋毁神明,”雅优格尔垂眸注视着小公主,“他说生命之神是叛徒,是偷盗东西的小偷。”
伊米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芙罗拉认真发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雅优格尔道,“我只是向您叙述事情的起末,并希望您跟随我回去,陛下很担心您。”
……
陛下关心的是芙罗拉而不是伊米休,所以伊米休理所应当被丢下了。芙罗拉坐上马车,车内按照她的喜好准备好了甜点,还放了一叠写了字的纸。
雅优格尔一反先前的冷漠,毕恭毕敬道:“您好,我是雅优格尔,冒昧打扰您是因为老师想见您。他本打算亲自拜访您,只是有事缠身,抽不出时间。”
他并不敢抬起头。
朵图靳帝国内很少有人见过芙罗拉,只知道她体弱多病,也因此很得陛下宠爱。常年待在王城的贵族难以目睹一眼,几乎没在王城停留过的索斯德就更是如此了。
他的老师本对这位公主不上心,雅优格尔原先也不上心。直到老师两日前又去找纪评先生探讨,在书房后的花园里撞见了这位小公主。
那天是阴天,云彩挡住了阳光,芙罗拉提起裙摆,摘了一捧花插到花瓶里点缀,又和纪评先生兴奋提及她昨日去了灰巷,真的遇见了那位诗人。
若故事至此,最多不过是仁慈的上位者哄着不懂事的孩子,可当芙罗拉回过头甜甜笑着打招呼时,那张和“午夜提线”一模一样的脸展露在眼前,只有粉紫色的瞳孔不一样。
那时的索斯德是什么反应?雅优格尔不知道,也不敢揣测,为人弟子,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擅自打探,这很愚蠢。
好在他的谨慎有回报,他的老师喜欢他,也愿意提点他,提点这场“巧合”。
纪评先生和午夜提线的接触在约两月前,但芙罗拉至今,已有13岁了。这是一场时间跨度至少十三年的闲笔,只是如今埋下它的人终于愿意回顾一眼,收走了午夜提线,并先行在小城市试了试威力。
……如同一幕无人知晓的玩偶戏,把提线握在手里的那个人……那位纪评先生,他轻而易举便掌控住了全局。
对于很多神秘而伟大的存在来说,十三年并不久,但对于才只有十几岁的雅优格尔而言,那已经是他的大半生了。
他履薄临深,一步步走过的光阴不值一提。在大人物眼中,他也不过是个需要时就能提出来的闲笔,从不需要过问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