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评满心茫然的跟着芙罗拉走,在路上回顾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作息,最后确认了自己真需要好好调整一下生物钟。
餐厅门虚虚掩着,芙罗拉一推就开了。无边血色映入眼帘,纪评同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珠子对上视线。
嗯……
纪评看了眼一直面带笑意的芙罗拉,又看了眼旁边神情似乎很平静的管家,最后把视线移向那只红色的眼睛,心想难道又是只有他能看见?
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还需要出去逛逛透透气,玛瑙乐意跑出来玩玩更是再正常不过了,反正别人也没看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于是心如死灰的管家眼睁睁看着青年没事人似的随手关上门,迈步往餐桌的方向走去,途中巧妙避开了逶迤在地的触手,最后站到了餐桌旁,还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管家连连摆手,不敢抬起眼睛,只是恍惚间想起来青年片刻之前说的那些话:“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可以安心”……
他听见触手慢吞吞滑过地面时发出的黏糊水声,听见仿佛什么被挤压的破碎声,似有若无的注视感彻底消失。青年坐在餐桌旁,可怖的怪物灵巧攀上青年膝盖,蜷缩在那里,如同一只乖巧弱小的小猫咪。
管家愣愣注视着这一切,听不太清芙罗拉又说了什么了,只本能转过头,目送着青年推门离开……而空荡荡的餐厅里干干净净。
显而易见,青年并不似表面上那样优秀干净,他神秘而强大,就像是跟随在贵族身侧的那些大人物一样,总能轻而易举做出种种不可思议之事。
管家声音干涩:“刚才……”
“啊,你看见了吧?”芙罗拉戳了戳餐盘里精巧的点心,笑道,“是那只……那只小眼睛,它好像是纪评哥哥养的呢。”
纪评先生……养的吗?
管家呆呆站在那里。
***
玛瑙心情很好,精神状态也很好,八只眼睛难得活跃的齐齐睁开,骨碌碌的转,可见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都需要时不时透气。
纪评幽幽叹了口气,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确实不太道德,总希望玛瑙不要乱跑……可宠物还需要时不时带出门走走呢,更何况玛瑙还不是他的宠物。
房间里已经点好了灯,纪评打了个哈欠,才准备收拾收拾睡觉,就听见窗户被轻轻敲响。大晚上的,这有点吓人,好在纪评状态良好,径直过去开了门。
敲窗户的是一本悬浮在空中的书。
纪评一愣,莫名觉得这本书有点熟悉,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时,书页自行翻动起来,停在第一页。
“您好,纪评先生。”
淡金色的字迹娟秀整齐。
“我是真理高塔主意识,简称小塔。”
这是第二行。
“我(??????(????′ w??????? ……”*N
这是第三行到第N行。
纪评一脸问号的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乱码,顿了又顿,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这是呓语的书面版本?
“……我将献上我的一切,虔诚侍奉群星。”
这是最后一行。
纪评有点震惊。这算什么?人在家中坐,信徒天上来?他顿了顿,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道:“莱尔让你来的?”
乱码渐渐淡化,重新有一行浅金色的字体浮现在白纸上:“不是,我从不会在有关信仰的问题上妥协。”
纪评更觉得不对劲了:“……祂从不诉求信仰。”
小塔:“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从不奢望祂的认可。我只是感念祂的仁慈和无私,自愿献上自己的一切,不求祂的任何垂青或眷顾。”
牛。
纪评无言以对了,他示意小塔先进来,然后看了眼窗户周围没人后才合上窗。灯火融融,趴在桌上的玛瑙默不作声往后退了点距离,正好够小塔落下来。
纪评拉了拉椅子也在桌边坐下来了:“小塔,是可以这样称呼你吧?你应当不是今天才得知祂的存在?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想信仰了?”
小塔应当很激动,即便不是激动,至少也波动了,因为纪评看见原本凝实的书页忽而紊乱起来,出现了斑驳的色块、交错的线条,然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我为我从前的愚蠢和无知感到深深的忏悔,我应该早点明白这一点的,而不是直到今天路易斯出了事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淡金色的字迹这样写道,“如果我早点有求于祂,我就会早些见证祂的仁慈,从而早些找到正确的、自己理应献上一切的信仰。”
纪评一言难尽,委婉道:“现在很晚了,你需要休息吗?不如剩下来的明天再聊?”
他怀疑小塔被污染或者说被影响了。
小塔却写道:“我很清醒……”
纪评:“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清醒。”
金色的字迹一滞。
小塔:“(╥_╥)”
它重新开始书写:“您不愧是祂最宠爱的存在。我承认我确实不够清醒,愚蠢无知,居然试图蒙蔽您。”
纪评:……
他为自己之前居然有那么几个瞬间误解了自家邪神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惭愧,同时觉得真理高塔里的真是从上到下一个都不能信。
反正别人已经误解了,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不出声,于是纪评端出一个微笑,等着小塔继续解释。
小塔:“我想家了……我想念世界海了。当然,我明白,或许对您来说,这样的感情很可笑,很不值一提……但我真的想念那里了?????????”
“我想念世界海的一切,想念它所有的混乱和无序,想念那里的哀嚎和咒骂,也想念它的柔软天真……这并不是托辞,我只是找不到机会回去。”
“(t^t)莱尔在我身上写下了严苛缜密的规矩,我很难违背这些规矩、依凭自己意愿行事。”
“我向您坦白,今天路易斯出事,是我做的。我收纳了真理高塔所有的资料,要达成这个并不难。然后参照规矩,我应当向友方发出求救……我并不奢求能得到您的回应,但您确实是位宽容的存在。”
淡金色的字迹渐渐变深,纪评在洁白的纸张上看见了类似泪痕的褶皱,仿佛有谁在这里哭泣,哭声微弱不敢惊扰任何人。
纪评下意识放缓了语气:“我可能帮不到你什么。”
嘶……世界海这个词有点熟悉啊,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说过类似的内容?
流沙一样的金色凝固成娟秀字迹:“我明白……交易等价,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也愿意为自己的冒犯付出代价。我只想看世界海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
那天晚上,纪评在梦里见到了世界海,又或者说不是梦境,他不知道自己踩在了什么上面,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个人样,他只是本能抬起眼睛,然后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海洋、飘荡着无数黑斗篷的丘陵,还有浪漫馥郁的花海……
纪评控制住了自己往前一步的冲动,于是眼前景象再度变换,他看见了高耸的楼房、霓虹闪烁的夜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街道……
这都是纪评曾经想象过或者见过的场景,比如说,他曾经猜测过,也许世界海就是很多错综复杂概念意象的集合体。
再一眨眨眼,这些景象又都没了。纪评往旁边看了看,看见了熟人。
小塔在他边上发着抖。梦里的,或者说世界海里的小塔也是一本书的样子,从中间对半摊开,看不见封面和尾页,只有洁白的纸张在哗啦啦的响,一页一页的翻,两侧厚度却不见变化,始终保持着均等的样子。
小塔好像在急切的寻找着什么。
这个问题浮现在脑海里的下一秒,答案也随之显现出来,它在找自己家的方位。紧随其后的是又一个疑问,小塔的家在哪里?在??? ?……
不、不对,不是那里。
源源不竭的知识流灌输入脑海,漫长的时间被压缩为一点,构成躯体的所有颗粒都在无声颤栗,几乎没有尽头的极暗里,纪评听见自己说:“你的家不在这里。”
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纪评发誓这句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因为他压根不了解世界海,也不知道小塔所谓的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停了。
“我明白,纪评先生,”淡金色的字迹娟秀整齐,“您很温柔,我会履行我的承诺,感谢您带我来看它一眼。”
纪评心想你真是感谢错了人,他也是稀里糊涂被带到这里,稀里糊涂的说话,然后稀里糊涂的被感谢……他如果明天早上醒过来,还能记得这些东西吗。
颜色暗红的斑斑血迹徐徐组合成一行字:能。
小塔已经不在了,没有书页的翻动声做陪衬,纪评才意识到这里的极致安静,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打上了马赛克。
纪评:“为什么小塔的家不在这里?这儿不是世界海吗?”
血迹:“不是,这是世界海的倒影,原理类似小孔成像。”
纪评压下即将出口的震惊,有点复杂的心想难道神学的尽头是科学,道:“那,你有话和我说?”
斑斑血迹凝聚成单箭头的形状,单箭头所指的方向,厚重的马赛克散开,露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街道。雪花铺作名为洁白的冬衣,晶莹的冰花缀在窗户上,积满厚雪的尖顶几乎与白云融为一体。
“你好像喜欢雪,”血迹扭曲成蜿蜒字迹,暗沉的颜色映着白雪,“生日快乐。”
…………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人在梦里睡的安稳,也有人打着哈欠,被拽过来当苦力,比如说索斯德。
他倒也不是困,只是值得阅读的文字纵然再赏心悦目,重复多了阅读输入再输出的操作也容易令人精神恍惚,所以他现在格外烦躁。他觉得这没有价值,廉价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遍遍重复。
莱尔提着一盏灯逐字逐字的看,余光注意到索斯德,笑眯眯询问:“怎么啦?雅优格尔不合你心意?”
“那倒不是,纪评先生满意,我也满意,”索斯德揉着眉心,问,“小塔呢?怎么不喊它来帮你整理?”
“跟纪评跑了。”
“跑了???”
“对啊,得罪不起,没办法,”莱尔叹着气把线装的人皮纸翻过一页,道,“也不是很麻烦,翻译成通用语就行,然后就可以丢给学生研读,至于装订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唔……你在写注释?总拆开来也不好,能不能读明白,全看他们能力。”
索斯德并不停下标注释的行为:“那恐怕是不会有能读明白的了。”
同样被拉来当苦力的工匠已经默不作声翻译完一份,他盘膝坐在地上,指尖轻轻捏住薄页。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壮硕的身形都使这一幕看起来格外荒诞。
由于真理高塔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传播真理,而文字又是承载真理的最好载体,所以要达成文字的统一性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只可惜普通成员往往很难承担这项翻译的工作,甚至会在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能致人于死地的谬误,是以,为求精准和效率,向来都是十二席负责。
这是项几乎不会有尽头的工作,因为时间不会等候文字的诞生和传播,它只会按着既定的轨迹往前走,从不回头,也不会放慢脚步。
在有了小塔之后,索斯德已经很久没有管过这些了,现在旧事重演,他开始在心里盘算可以叫过来分担的其他十二席。名单悉数过了一遍,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
“小六过几日会来参加收牧日。”
莱尔:“嗯,我知道,我问了,已经让人送过去一部分了。”
索斯德:“……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
“不知道,”莱尔打开下一份,道,“你可以考虑一下让所有人停止思考,相较于令时间停下来,这个会容易点。”
他瞄了眼索斯德的进度,和他基本齐平,问题是索斯德写注释了,而他没写。再认真观察观察,索斯德的实力也没变化多少啊。
莱尔:“你译的很快。”
索斯德:“谢谢,承蒙纪评先生教导。”
工匠垂眸翻开新的一页,照亮文字的烛火忽而黯淡起来,他抬起眼睛,意识到是索斯德和莱尔说话时不小心灭了一盏。
真的是不小心?
工匠不明白。他抬起手,重新点亮了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