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生女真内附之后无力偿还朝廷有偿供煤导致的呆账问题后,在今冬御寒问题上就只剩下“居所”一条。
高务实知道大明历来在有些事情上过于“哈耶克”,一贯缺乏基层组织能力,所以在座诸公想必也没什么好主意能拿得出手,因此干脆自己挑明了。
“居所问题,历来是白灾之时最易出纰漏的大问题,往年雪灾冰灾,压塌的房屋不知凡几。各家各户若是自行修缮,不是力不能及,便是缓不济急,期间免不得要冻死人。
有人可能要说,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么,历朝历代都是这般过来的呀,我等又能如何?诸位,历来如此,便只能如此么?”
高务实面色严肃,一字一顿地道:“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今圣君在位,四夷来朝,我大明正当使这些内附新民知晓,何其谓之天朝也!故本阁部已有定夺,欲以二策应对今冬白灾所致房倒屋塌、顶倾梁断等百姓之困,诸公可为我查遗补缺,以期至善。”
之前在讨论衣物、取暖之时,高务实都是先让大家议论,自己最后再综合各项讨论来做出总结,下达命令。而在居所问题上,他却一反常态,开口就先表示“已有定夺”,只让大伙儿“查遗补缺”。这就意味着,他估计这件事会有反对意见,而且可能压力不小。
在座诸公都是久历宦海之人,当然明白此中情形,不免私下眼神交流了一番。当然,大家也清楚高务实现在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再加上身兼户部尚书,若是他非要花大价钱搞点隋炀帝当初丝绸包杨柳一类的抽象事来,最终的压力也是他自己承受,所以大伙默不作声,只是等他的下文。
高务实于是道:“一策,在辽东及其余新附之地,以村、屯、堡等最基层单位分别组织所辖丁口,成立‘互助队’。此‘互助队’之成立,旨在动员百姓共同应对即将到来的白灾,是为互帮互助也。
每个村、屯、堡都必须有自己的互助队,负责协调和动员人力,以确保在灾害来临时能够迅速行动,互相帮助,不仅修缮房屋,也处理其他需要集中力量处理的紧急困难,保障当地百姓乡民安全。”
高务实这么一说,不少大臣便有些蹙眉,只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没人敢先说话。最终还是沈一贯这个破罐子破摔的阁僚出来,指责高务实根本不懂民情了。
“元辅爱民如子,这一番好意,老朽是深感佩服的。只是,元辅恐怕许久不曾回乡,更不曾亲入民间,是以……”沈一贯哂然一笑,摇头道:“这互助队与保甲重叠,何须再成立一番,便让各地保甲兼任不就好了?”
呵呵,你沈一贯知道保甲制度,我高务实难道就不知道?万历版的《大明会典》虽然挂名总裁的不是我,但主笔的可是我啊,你沈阁老不知道?
高务实轻笑一声,施施然道:“我大明保甲制度,《会典》有详细记载,而其当年主笔者,恰巧正是本阁部。”
他不提这茬,别人还真就忘了,毕竟他高务实这些年来最突出的能力可不是“案牍劳形”,而是统兵与理财。而他这么一说,众人就知道沈一贯恐怕又要被奚落一番。
果然,高务实继续道:“保甲制度用处颇多,但核心作用乃在三项:建立组织、管理户籍、维护治安。
我朝保甲制度以地域划分,设立保甲,每保由保甲长负责管理。保甲长通常由当地有声望的乡绅担任,负责组织民兵、维护治安、催征赋税等职责。
通过户籍,保甲便能管理掌握当地百姓之基本情况,便于征兵、征税等差事开展。同时,对人口流动进行管理,外出人口需到当地保甲长处登记,防止人口流失和流民产生。
保甲长负责组织和指挥民兵巡逻,防止盗匪和其他犯罪之侵扰。同时,对辖区内的百姓进行监督和管理,防止他们从事非法活动。”
顿了一顿,高务实反问:“这里头可有互帮互助?”
这里头确实没有,但沈一贯在他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说辞,此时也只是轻轻颔首,道:“确实没有,但老朽说的是,只要让保甲兼任互助队之差事即可。”
高务实摇头道:“那沈阁老为何不肯想想,本阁部既然知道保甲之作用,为何不让保甲兼任这互助队的差事呢?”
沈一贯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只是直觉认为保甲制度已经存在,何必多此一举。
高务实见状,便继续说道:“沈阁老,保甲制度虽好,但其核心在于管理和控制,而非互助与自助。如今我们面临的是天灾,是白灾,需要的是民间能够自发的互助与团结,为朝廷治理减轻负担,而非自上而下的管理与控制——毕竟诸公都很清楚,自古皇权不下县嘛。
本阁部决定成立基层互助队,正是为了激发民间的自助精神,让百姓在灾难面前能够相互扶持,共同度过难关。此举既能在基层形成专门应对灾害或临时危险的互助组织,又不必朝廷深入干涉,以免靡费巨资。
诸位,若是让保甲去做这件事,你们说说,各地保甲长会不会有所倾向,先救谁、后救谁,甚至不救谁?又会不会利用这项权力,集全村、全屯、全堡之力给自己先好好修房建屋一番再说?”
高务实的这番话,让在座的诸位大臣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出身于地方,对于民间的实际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一方面,他们当然也知道,在灾难面前,官方的救援往往难以及时到达,而民间的互助却是最为直接和有效的。一方面,高务实的怀疑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直指人心——肯定有很多保甲长会那样做。
从这方面来说,沈一贯嘲笑高务实不懂基层,那可真是大笑话了,高元辅这番话说得简直让人怀疑他不是自己干过保甲长。
不过沈一贯可没那么容易服软,他继续质疑道:“元辅这番话自然不无道理,但老朽却有一问:保甲长兼此差事,会有以上弊端,那么互助队自行其是,莫非就能避免以上弊端了?”
“完全避免自不现实,不过总能比保甲长兼差要好一些。”高务实并不避讳,直言道:“保甲长本就有不小的权力,再给他们更多,只会助长其在乡民之间的权威,即便有些不法之举,恐怕也很少有人敢于反抗。
相反,互助队的差事要单一得多,事发则聚民互助,事毕则各自散去,没有长期执掌某项权柄之隐患。况且,互助队只有互助之责,没有处分之权,乡民自也不必对这互助队的负责人毕恭毕敬……大家按着朝廷法度、平日良善来行事,何必怕你呢?”
按理说,沈一贯这下应该找不到能黑互助队的点了,但这就小看了一个老江湖非要做杠精时的能耐。
“既无处分之权,当地乡民若是不肯听从,这互助队岂非空有其名?”沈一贯摇头道:“吾恐乡野市侩之辈,不能体谅元辅这一片良苦用心呐!”
其实他俩个争论至此,就有些争论“人之初,性本善”还是“人之初,性本恶”的意思了——虽然并不直接。
高务实的意图在于,激发乡民之间的“善”,形成互帮互助的良好风气;沈一贯则是认为,老百姓市侩者居多,我有难时就希望别人都来帮我,别人有难时就希望大家别来烦我。
高务实当然知道这种市侩心理并不罕见,甚至人皆有之,但社会风气的引导从来都不能光凭口号,必须有人冲在前头做表率——“跟我上”永远比“给我上”有战斗力。这就是他当年的党为什么总要求困难面前必须“党员先上”。
如果你自己都不肯上,那么人民凭什么要上?
“既不可罚,便需要赏。”高务实淡淡地道:“我意在荣爵之中再填一类,名为‘义士’,用于奖励那些虽然并不富裕,但长年累月为乡邻广行善举之人。具体奖励措施,事后我等可以再议。不过本阁部也要提前说一句,‘义士’人选须有限制,田过百亩者不可为之。”
众官皆是吃了一惊,不过想想又觉得颇为合理,至少从道理上来说,这个“义士”确实能起到奖励先进的作用,可以引导社会风气向好。
萧良有马上出来帮衬,道:“此举甚善。有此激励,百姓人人以善为先,何愁君子之国远哉!”
于慎行作为礼部尚书,这时候肯定是要举双手赞成的,也道:“文者以治政为百姓尊之,武者以卫国为百姓尊之,富者以施恩为百姓尊之,然则百姓何以自尊耶?今元辅为之明示天下:行善可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际上已经到了儒家宗旨的地步:理想中的君子之国啊!元辅这么做,往大了说,那已经不局限于“致君尧舜上”,而是“致万民于君子”了,这还怎么反对?于是大家纷纷表达赞同,一时间夸赞之声四起,几要掀翻内阁议事堂的房顶。
“而且,”高务实伸手阻止,继续说道,“互助队的成立,并不会影响保甲制度的执行。相反,它可以作为保甲制度的补充,让保甲长在管理的同时,还有一股力量能够组织和动员民众进行自救。这样,二制并举,既能让朝廷制度行之有效,又能正本清源,使民间互为彼善。”
沈一贯这时候也只得点了点头,道:“还是元辅思虑周全,方才是老朽轻易了。”
“那么,元辅所说的第二策呢?”于慎行问道,他对高务实的提议已经更有兴趣了。
----------
pS:第二策明天再说,今天吃尹锡悦抽象操作的瓜,耽误太多时间……
感谢书友“doni”、“云覆月雨”、“cwkwok”、“书友”的月票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