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到三天功夫,城里已经进好多水,堤坝并没有决口,应该是渗进来的。在吃早饭的饭桌上,褚爷爷对杨宗说:“孩子,看样子,今年的水可是不小,该做准备了。是走还是留呀,心里得有一个谱。要走就赶紧收拾东西,如果不走,抓紧把怕淹的楞起来。老话讲,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下江可能是不一样,都快进八月了,咋还有这样大的水呢?俺活了七十多岁,头一次见过。俺看这架门不太好,水已经快与大坝平槽,足足涨了有八尺。再涨下去,用不了一天,恐怕就得冒漾1。”【注释】1冒漾:方言;溢出。
现在是民国二年的八月二十八日,阴历七月二十七日。时间过得真快,杨宗、六奶奶已经开了十六年的烧锅。这世间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昨天的事儿还没有弄明白,今天又换新的说法。像三姓的名字,就改来改去的,初来叫三姓副都统,然后改设依兰府,再改依兰县,没过两年又叫依兰分巡兵备道,不过一年又改成东北路道,几个月后为依兰道。变来变去让老百姓迷糊,无奈,老百姓只好自己叫自己的,干脆简单点就叫依兰县,谁管你什么道,什么路的呢。不想朝廷也变了,去年间突然皇帝都没了,说什么共和,连辫子都不让留。老百姓都是磨道上的驴——听呵!官家说咋地就咋地,老百姓想的是,如何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杨家烧锅也有很大的变化,不仅仅是杨宗、六奶奶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其它几位老人也相继过世,只剩下褚老爷子。一代新人换旧人,六奶奶又生两个男孩,分别是小十杨树青,小十二杨树春。小五杨树山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大小伙子,一般的活儿都能插上手,干什么事情还都是有板有眼的,不太让大人操心。也许是结合六奶奶和富德业的特点,杨树山心思缜密,遇事有主见。而且心思比较重,记恨一件事,许久不会放下。但在整个家庭环境的熏陶下,还是很有德行的,品行也很好。小七杨树森十五岁,说是六奶奶的孩子,还不如说是公孙丽秋的孩子。从打断奶以后,几乎是长在丽秋家里,丽秋始终未婚,把小七当成自己的亲侄子,或者说是儿子一样。丽秋溺爱孩子,把小七娇惯得不像样子,他想得到的东西,只要能够卖的、能够做的、能够借的,一定要给他弄到手。为此,六奶奶没少与丽秋拌嘴,大多数都是因为六奶奶心疼丽秋,不忍心叫真而败下阵来。最后导致小七是说一不二,骄横跋扈。有丽秋撑腰,杨宗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好将就他,哄着劝着念完三年私塾。下学后,帮助家里跑跑外,购买一些东西、送一送货,除此以外就是吃、玩。小十、小十二年纪还小,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两个孩子的性格比较憨厚、老实,有些随杨宗。有人说:三岁看小,十岁看老。小十上学三、四年,手板没少挨打,字还是认不得几个,吭哧瘪肚地连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让他最感兴趣的是车马,趁爹娘不注意,赶紧跑出去找公孙大爷坐马车玩。小十二则是胆小怕事,乖得和小绵羊一样,褚老爷子也这样称呼:绵羊,其它的则是公羊、野羊、山羊。他每天放学就呆在家里,从来不和外面的孩子玩耍,有事儿没事儿喜欢跟着他爹。“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老儿子也是杨宗的命根子,天天带在身旁,哪怕是外出谈生意、参加宴会,都要带着他老儿子。小十二天天跟爹进酒坊,从六岁开始,杨宗就教他如何烧酒,如何做酒曲子,他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学。
听褚老爷子说要涨水,杨宗也拿不准主意,抬头看看六奶奶。六奶奶瞧见,笑笑说:“你瞅俺干啥?你是掌柜的,你说了算。”
“你可拉倒吧,我啥时候说了算过?我干活还行,你想咋办就咋办,我不管。”杨宗知道自己不能做主,直接交个实底。
六奶奶叹口气埋怨他:“你啥时候能硬撑一点,自己弄出个章程,啥都指望俺。有一天,俺要没有了,你这日子还过不过?”
杨宗还是不温不火的,慢吞吞地说:“到哪河脱哪儿鞋,到那个时候再说。我没主见不是正对你脾气,我要是嘎吧溜叮脆1,那你还能大权独揽?咱俩不得天天干仗?还是这样好,你主外,我看着烧锅就行。”【注释】1嘎吧溜叮脆:方言;外向、爽快、干脆。
六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啊!可咋好呢?”
褚老爷子说:“你们俩别扯闲篇,说说正事儿。时间可是不等人,你们可得早点决断。”
六奶奶这回正色地问褚爷爷:“爷,你看大水一定能进城吗?”
褚老爷子胸有成竹地说:“肯定的,信俺的保险没错。依兰城是个水城,三年一小涝,五年一大水。光绪年间的咱不说,宣统三年那场水,如果不是东北路道尹王瑚刹茬1,用白面袋子堵决口,那次就悬了。俺今天早上去看过,除非龙王爷来,不然谁也保不住依兰。”【注释】1刹茬:方言;果断、干脆。
小十插话说:“太爷,用面袋子干嘛?咋不用沙子呢?”
褚老爷子爱惜地摸摸他的头:“用面袋子啊,水浸不透,只湿一层外皮,不透水。”
六奶奶看看杨宗:“掌柜的,不然先把老人孩子,还有值钱的东西先送出去。咱俩再守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那也行,我没啥说。只是一家老小出去,总得有人给做饭吧。不然你也去吧,我自己在家。如果能烧酒的时候,我带着伙计先干着。”杨宗赞同六奶奶的建议。
六奶奶摇摇头:“不行,你自己在家俺不放心。俺必须看着你,不然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容易耽误事。”
小十二举着筷子说:“妈,你走吧,我陪我爹。”
杨宗爱惜地抱过老儿子:“老儿子,这次可不行喽,那大水老吓人了,你得跟着太爷走。”
六奶奶又上来说一不二的劲儿,直接安排道:“吃完饭,小五儿,你去找你公孙大爷。让他带几挂车来,能出几挂出几挂。然后,你记得从账上支钱,按正常的价格给你大爷。小十儿,你去找你丽秋姑姑来,并把你七哥叫回来。小七这死崽子,一天连家也不着,俺还是不是他妈啦?”然后对杨宗说:“快吃,吃完帮俺收拾东西,车来就装车。让他姑和他们一起走,在外给他们做饭。”
杨宗还是那样慢吞吞:“行,听你的。那他们去哪里啊?还去山里?”
“去什么山里去山里,躲灾的都是老小,咋能在山里活下来。”六奶奶反驳说。
褚老爷子捋着胡子,呵呵一笑:“看你这孩子说的,进了山还有俺呢?那山里和俺老家一样,大山里俺啥不懂?啥不会?”
六奶奶说:“爷呀,您老人家咋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呢?如果来个山猫野兽的,你们能咋整?要俺说,去咱家的地樯子1吧。”【注释】1地樯子:方言;地窝棚,种地的临时住房。
杨宗不太满意:“那地樯子憋了吧屈1的,这么多人咋住?”【注释】1憋了吧屈:地方习惯;憋屈,这里指狭小。
“现在是逃难,不是去享福。先对付几天,水退了再回来呗。”六奶奶又回怼他。
“那也太远啦!”杨宗找不到其它理由了。
“远什么远?你从上江都能来呢?六、七十里还远吗?让孩子们去乡下呆几天,让他们知道知道咋过日子。不用说了,都该干啥就干啥去,就这么定了。”六奶奶不容其他人反驳,一锤定音。大人孩子谁都不说话,唯有褚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杨宗。
杨家去年在乡下买二百亩地,一半熟地一半生荒。民国元年,依兰知府彻查旗人土地,有一户旗人胆子小,怕依兰府没收旗人的土地。在彻查土地一开始,就张罗卖他的土地。杨宗听说了,有心思想买,他也是听赵二爷临终前的话,土地是根基。再就是,他已经年纪长一些,和中国农民固有思想一样,认为土地就是财产,就是家业,就是依靠。在外面与主顾喝酒应酬的时候,独自把买地的事儿给办了。买地是他成家以来,第一次做主,干最大的一件事儿。等喝完酒,把文书做完,才回家和六奶奶说。六奶奶倒是什么也没说,毕竟爷们儿买地也是正事儿,可她觉得这地买得还是不太恰当。按说地买得还是挺便宜的,只是有点太远。六奶奶想:想要买地,城附近多得是,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在附近买呢?在附近买地,可以一面开烧锅,一面种地,两不耽误。现在可好,地离家足有七十来里,想要种地就别想烧酒,想要烧酒地就种不上。地的位置,在依兰通往密山大路上,有一个新卡伦1,在新卡伦的正北六里路。赶着大车去一趟,都得大半天才能到。今年春天,杨宗雇几个人和牛具,去种了几天。清一色播种的是高粱,勉强把熟地种上,那荒地一垄都没有种。等到夏天,又去铲了两次,趟了两回,也没有精心伺候。六奶奶今天说“不远”,也是心里有些气,只是没有太多埋怨杨宗罢了。现在,她心里琢磨:那地里的庄稼不知道长成啥样呢?估计大草得比人高,高粱能有拳头大就不错了。【注释】1卡伦:民族语言:哨所。
公孙丽秋带着小七,被小十叫过来。丽秋一直单身未嫁,六奶奶因为这个,嘴皮子都磨飞边子1了。找出各种理由,劝她找个人家,提啥条件都可以,只要她答应就行。甚至连勺子托六奶奶来保媒,六奶奶明知不太可能的事儿,她还是要试试。可丽秋姑娘死活不理她的茬,一句话:自己过挺好,不想嫁人。弄得六奶奶很揪心,有时候就想:这个事儿是不是怪自己,是自己耽误丽秋的婚姻。两个人推心置腹地交心时,六奶奶也愧疚地说过。而丽秋很淡然回应说:这是婚姻,该着这么节事儿。六奶奶甚至多次提议,要二女侍一夫。丽秋回答则是:如果想做妾,当初早答应防御富海了。今生就是不想嫁人,一个人过也挺好。每天除给病人把脉,捣鼓草根子树皮,就是烧香念佛。吴先生将一身的本事,悉数传给丽秋。老先生年纪大了,再也干不动,去儿子那里养老。丽秋早已出徒,能够自立门户开门行医。但因她是一女人,没有开药铺,也没有去坐堂。自己在家开馆,只诊病不卖药,来看病的病人给诊金凭心意。有钱给两个,她也不争讲多少,没有钱的也可以免费。她一直说自己够吃饭就行,不是为赚钱。她的用度,六奶奶、公孙仲秋都经常给送,也不会缺少吃喝。相反的是,她把攒下的钱,都花在小七的身上。为此事,她的嫂子李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认为她偏心,自己的亲侄子不疼,非要喜欢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丽秋对她的不满,从来都是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注释】1飞边子:方言;破。原来指纺织品边缘破损。
跑水灾的事儿对她说完,丽秋也没有反对,只是告诉六奶奶自己回家取点衣服、行李。此时,小五把公孙仲秋也带回来,并且赶来三辆马车。杨家老小一大家子人,开始张罗装车。把家里的能装的都往车上装,留下缸、瓮、坛和烧酒的家什,还有烧酒的原材料。不到中午,躲水灾的人开始发车,随车一起走的,还有一挂公孙家人的大车,拉着李子和孩子。
八月初一的中午,依兰城里乱套了。满街都是哭喊的人群,背着大包小裹,纷纷地向南城门涌去。南城门早已不复存在,庚子年那一场战乱,将城门焚毁,以后再也没修。土墙木门在大炮的轰击下,简直是不堪一击,历届官员都明白这个道理,再也没人张罗修城墙、城门。大水一来,假如还有完好的城墙,或许还能抵挡一下。如今破败不堪的城墙,一点用处都没有,完全依靠由西拐向北的一条大堤。这条大堤看似很坚固,但经过数次洪水的摧残,也是岌岌可危。宣统三年发生一次决口,幸亏当时堵口及时,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失。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的洪水增长迅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全线没过坝堤。县府组织的抗洪人员已经束手无策,无奈之下通知全部人员撤下,任由洪水漫灌。没到中午,县府派人在大街敲锣,催促全体百姓出城避灾。杨宗家所在的北大坑,原本就是一个低洼地,洪水首先汇聚的地方。本来杨宗起初还抱着一丝幻想,但当看见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脚脖,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只好赶上公孙仲秋留给他的马车,拉着六奶奶,扔下家里的一切。随着跑水的人流,出南门逃难去。
闷热的天气,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正午十分的太阳还是挺毒辣的,“秋老虎”在肆虐地发威。一些秋虫正在享受最后的时光,躲在草丛中、庄稼地里唧唧的叫着。在一片片的柞树、桦树林中间,是无尽的荒草地,荒草地中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大部分的植物都开始孕育果实,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株小野花,利用最后的秋日盛开着。狗尾巴草的穗子像谷子一样弯下腰,庄稼地里的高粱已经红透脸庞。
六奶奶第一次来地樯子,对这里是非常的陌生。早年在山东,不曾见过荒蛮的原野,即使是在吉林,也都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哪里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四面望去,见不到一户人家,只有自己家的一座两间小草房,孤零零地淹没在荒草丛中。对于杨宗购买的土地,她的确不太情愿,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埋怨了。现在看着自家的土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闪过一丝灵感。感觉这块土地,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虽然地不是很多,总觉得在将来会有一番造就,也许将来她和她的家,会在这片土地上,有更多、更大的作为。
来的人挺多,那一栋小房根本住不下,只好把屋子让给老人和孩子。半大小子和大人住在车板子上,弄点树枝和茅草支起来,当作窝棚用。好在这些天也没有雨,只是蚊子多一些,咬得人睡不着觉,在院子中间点了一堆火,盖上青草沤出烟来熏蚊子。第二天吃饭晚饭时,因为屋子太小,人太多坐不下,大家都在院子里吃。饭食也很简单,一人一碗大碴粥,也没有菜,一大碗咸菜放在车辕上,谁吃谁去夹。人多吃饭热闹,也都忘了是出来逃难的,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有时候,还逼着褚老爷子讲祥话儿。
在大家稍静下来的时候,六奶奶发话了:“大家先停一停,俺说点正事儿。”
公孙丽秋咽下一口饭:“得,老佛爷要讲话了,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六奶奶说:“俺要说的是正事儿,怎么成幺蛾子了?”
“就你啊,说不上又想出啥道道来呢?反正这是你家,你想咋干就咋干,我看着不好我可以跑,找地方走街串巷卖手艺去。”丽秋和她作对说。
六奶奶不屑地说:“切,人家算卦的可以走街串巷,你一个开苦药汤子的串什么巷?你眯着,别搅混1。”【注释】1搅混:方言;捣乱。
“好、好、好,你说、你说。七儿啊,再给姑盛一勺粥。”丽秋不再搭理六奶奶。
六奶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对大家说:“俺想好啦,咱们这么大的一家子人,不能天天这样干吃干嚼,得干点啥。”
丽秋说:“看看,咋样吧?我就知道你不能让我们消停。我可先说好,让我去给你进高粱地拿大草,我可不干。”
六奶奶没有搭理她:“明天俺想盖房子,盖一所大房子。城里的水一天两天退不下去,咱们正好用这一段暖和天气,在刹冷前把房子盖好。”
杨宗闷声闷气地说:“你可行了吧,凭咱几个人能盖房子?再说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盖哪家的房子呢?盖完房子谁来住啊?”
六奶奶说:“俺说完了吗?俺又没有说,只有咱几个人盖房子。盖房子干什么?那你买地要干什么?盖房子种地,你没有看你那个地,草比人高?剩下的那几棵庄稼跟香似的,满地找大针儿一样,也找不到几棵。盖完房子,明年好好种着,你瞅瞅,哪像庄稼人干的活。”
被她七三八四1地一顿数落,杨宗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反驳。只是嘟囔着:“我又不是庄稼人,种不好能咋的?那点破地,也用不着那么大房子,你不是白搭功夫吗?”【注释】1七三八四:方言;杂七杂八。
六奶奶没有搭理他,接着说:“爷,明天你带你这宝贝孙子,还有那两个半大小子,去砍树。不用你干,你看着就行,告诉他们咋干。”然后又对公孙仲秋两口子说:“大哥,明天你赶车回城,给俺雇十五个人。现在城里发大水,你可能要去山上找人,现在的人好雇,都没有活干。工钱按平时的给,一文钱都不差。对了,你再去哈喇找找大哥,让他来给砍房架子,干木匠活,反正他现在也做不成啥活。大嫂,你给做饭,吃啥你掂量着做,俺不管了。一会儿看看缺什么?明天让大哥捎回来。”
公孙仲秋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的老婆李子心怀不满,寻思着你家的事儿,凭什么指使我们干?她本来是个奴才出身,向来是逆来顺受的人,也不敢说。只是不满地瞪了六奶奶一眼。
偏偏不巧的是,还让六奶奶看见了,不客气地说:“你不用瞪俺,俺啥时候白使唤人了?等工做完,按人头、车辆、好坏、多少一同给钱,懒塌的俺还不用呢?别白糟践粮食。”
吓得李子不敢出声,公孙仲秋赶紧说:“啥钱不钱的,我们呆着也是呆着,都是兄弟,干点活怕啥。”
“看看,大哥就是大哥,比你们懂人情道理。”六奶奶说。
公孙丽秋又接话了:“哎?你停啊。别忽悠我们,你这老佛爷发完懿旨,我咋没有听你自己干什么呢?”丽秋是指她是那祸国殃民,万人唾骂的慈禧那老擓1,她是含沙射影地骂六奶奶。【注释】1老擓:方言;原指老年男子对老伴的称呼,后统指老年妇女。
六奶奶哼了一声:“俺啊!俺当监工不行吗?”
“不行,我反对!凭什么你当监工?监工让褚爷爷当。”丽秋跳出来反对。
六奶奶似乎才想起来:“对啦,俺咋把你忘了呢?明天,你给俺早点起来,去打草晒上。还有啊,要清理出房场。”
丽秋一听干这活,满脸愁眉苦脸的苦瓜相,可能从小让哥哥宠的,一说干活心里就打怵。
六奶奶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对大家说:“刚才俺说的是真事儿,俺真地想盖个房子,将来咱们一定会用到。明天按我说的干吧,俺和丽秋妹子清理房场,再打草留着拧拉合辫。现在的日头足好上干,晒三、五天正好用。”然后搂着褚老爷子的肩膀,商量道:“爷啊!能不能套点兔子、野鸡、狍子啥的?咱们也解解馋呗?”
老爷子正捏着小酒杯,就着一碟盐豆喝着小酒:“嗯,俺赞成孙媳妇的想法,这么好的地,是该好好种,有房有地才是根基。赶明个儿,你们都回城去,俺留这嘎达,这多好啊,有吃有烧的。”
得到老爷子的支持,六奶奶更得意了。然后哄着老爷子说:“那可不行,俺们走哪儿?得带你到哪儿。起码俺能给你老洗洗涮涮,做顿热乎饭。爷,明天你给当监工,谁不好好干,你收拾他。”
老爷子呵呵笑:“爷老了,干不动喽。当年爷当把头的时候,带几十号人在山上,谁敢不听俺的,有炸刺儿的,还能抗住俺咔拾1?现在啊!俺还是下套子去吧,给家里添点荤腥。”【注释】1咔拾:方言;一点点的削,这里指收拾、训斥。
“爷,你就是厉害,啥都有一套,能不能套着狍子?俺就喜欢狍子肉。”六奶奶忽悠老爷子说。
老爷子被她忽悠得很受用:“那有啥难的,只是这季节的狍子肉不好吃。要是能整个野猪,那可美了。”爷俩儿在一起热乎着呢,不知道的还真看不出来,二人不是亲祖孙。
丽秋在一旁小声说:“你这个坏心眼子玩意儿,鬼子溜的,看你嘚瑟……”
六奶奶一回头:“你说啥玩应(意)儿?”
小十鼓捣火堆,一股浓烟散出来,呛得六奶奶直咳嗽。
盖房子的现场,真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公孙仲秋带回三个大工、十二个力工。并且叫来杨安与两个徒弟,都带全工具家什,买齐盖房子用的钉子、合页等必须品。在八月初五那天正式开始动工,在褚老爷子和杨安的指点下,活干的是异常顺利。房子的样式和大小尺寸已经确定,唯一分歧的是:盖的是正房还是厢房。按众人的意见,盖一个七间的正房,但六奶奶力排众议,非要盖一栋厢房,而且还要盖成门朝东开。她的决定,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都几十岁的人了,经过的事儿也不少。第一次见到,先不盖正房就盖厢房。毕竟大家都是帮工的,主人杨宗又没有意见。俗话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所以,干活的人只能是提提看法,至于房子如何盖,还要听六奶奶的。六奶奶十分果断,坚决是盖厢房,而且亲自张罗着与杨安划线,确定房址。
盖房先打井,六奶奶又确定打井地点。然后抽出几个人挖井,挖一口大井。井口四尺见方,用四寸厚柳木板下的井套。挖井的时候,没有出现塌方冒顶,按褚老爷子的推断,起码要挖三丈深才能出水,没料想,仅仅开挖不足两丈,已经见井水了。井水十分旺盛,而且清澈见底,水的味道也非常的不错。只不过挖井的时候,出一个小事故,小十二在一旁玩,看着大人干活,一不小心掉进井里。好在当时水刚渗出,还没有多少,仅仅是两尺深。孩子没有淹到呛着,只不过是受点惊吓,并没有什么危险。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孩子捞出来,孩子吓得哇哇哭,气得六奶奶要打孩子,杨宗护住老儿子不让打。
褚老爷子在一旁念喜嗑:“好啊!好啊!孩子掉井就对了。”
他说的话,让大家十分不解,孩子掉井怎么还好呢?赶紧问老爷子有什么讲儿?老爷子给大家解惑:“水主财,孩子掉水里,说明老杨家的井,位置选得对。这叫人财两旺,你们年纪小,不懂啊!”
经老爷子一剖析,一下子冲散刚才的紧张和惊吓,让所有人都感觉很高兴。更多的是称赞褚老爷子见多识广,这真是,家有一老就有一宝。可对小十二来说,他生性懦弱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这井可怕。从此以后,他不敢再踏入井沿半步,一生都形成心理阴影。
房子盖得十分顺利,一切都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质量建造的,别说在荒野上,即使是在城里也是上乘的。为建这所房子,六奶奶一点都没有吝啬钱财,该买的买、该花的花、该给的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栋立正的大房子建造完成,除去屋里没有盘炕,其它的一切都完工。搭炕的土坯已经脱完,只是没有干,所以没有搭炕。不过什么都不影响,因为今年的冬天不准备住人,有没有炕无所谓,等明年开春再说。
到了农历二十六,活已经干完。杨宗准备留下几个人,把地里的庄稼收了。六奶奶没有同意,认为打那一石(担)头子,还不够工钱呢。今年的庄稼,留着喂家雀儿、哺鸽子、野鸡。雇工都送回去以后,自己家的人也该回城。当全家人一进城,破败的景象让所有人一惊,大水过后的依兰城,到处是黑乎乎的臭泥。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房倒屋塌,虽然不像战争过后的烟熏火燎,但残破的街巷,也是让人触目惊心。早一步进城的人,都在清理自家的屋里院内,修缮破损的院墙房屋。
等杨宗、六奶奶一进自己家门,家里也让他们心凉半截。整个一个四合院,除临街的那小四间房还算完好无损。另外的正房与两栋厢房,因为年代已久,被洪水一浸泡,全部倒塌了。没有一间可以用,全部家当都掩埋在废墟当中。好在还有一栋完好的,六奶奶张罗着,让杨宗带着两个大孩子,去废墟里寻找生活用品。自己同公孙丽秋打扫,剩余几间完好的屋子。丽秋也不得不来杨家,因为她的房子也都倒塌了。此次水灾,后来经县府统计:倒塌房屋一千四百间,淹没损毁田苗一千余垧。商号财产损失一百万吊,淹死牲畜价值三十万吊,百姓家庭财产不计其数,无法统计。多亏县府提前通知百姓撤出城去避难,拦截扣押“吉兰”号轮船,还有沿江过往的风帆船,进行抢救水中灾民。水灾过后又及时救济灾民,发放治疗瘟疫药材。才没有出现光绪二十四年那样大量百姓死亡,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三十几人死亡和失踪,但在这样的年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暂时一家子是安顿下来,饭后老人孩子去另外一个屋睡觉去,只剩下杨宗和六奶奶带着小十二。两人为将来怎么办,各有各的想法,有独自的主见。没想到,一直唯命是从,一向老实巴交的杨宗,竟然与六奶奶发起火来。事儿还是从六奶奶这里先引起的,她提出让杨宗明天再找几个人,把压在废墟中的家什儿都抠出来。杨宗有点不太情愿地说:“现在各家都忙各家的,谁还有功夫帮咱抠东西。都怪你,在乡下耽误这么长时间。”
六奶奶不同意他的说法:“怎么是俺耽误时间了呢?即使是早些回来,你又能干什么?恐怕连城都进不来。”
杨宗说:“进来进不来的,也比盖那个没用的房子强。”
“怎么说是没用呢?啥事儿都要考虑在前面,做到有备无患,留一个后手。俺盖房子,还不是因为你买的地。”六奶奶没好声调地说。
杨宗一听埋怨他买地,也生气了。说:“我买地又没有要你去种,还不是老爷子走之前说,得有地作根基。难道我不是为了根基?不是为了将来,万一酒坊开不下去,咱可以回乡下种地去嘛。”
六奶奶耐心地说:“俺没有说你买地不对,是你买的地太远,你说你是种地还是开烧锅?你也看见了,今年你那个地,种成什么样子?那地等于买了一个闲置物。”
杨宗说:“闲着就闲着呗,又不指望它吃饭。有烧锅顶多少垧地?原本我也没有指望那点地。”
六奶奶问:“那现在呢?你还要烧锅吗?你现在吃啥?如果地在跟前种,即使不开烧锅,还有一笔收入?”
“你,你,你收入个屁,跟前的地哪个剩下了?这大的水,让哪块地剩下啦?”杨宗也火了。
六奶奶制止他说:“你别吵吵,孩子们和老爷子都睡下了。那俺现在问你,往下该咋办?”
杨宗回她说:“我知道咋办?房子都塌了,我想再支吧起烧锅,也支吧不起来啊。实在不行,我出去给别人家当大师傅去,卖手腕子去。”
六奶奶坚决反对:“你消停儿的吧,你给俺停。你去卖手腕子,人家不能只让你干一冬吧,如果讲干三年,那还不如呆一冬了。再说了,咱也是买卖家掌柜的,给别人去干丢人不丢人?那你可是要乐坏清圣商会那几头烂蒜。”
实际上,清圣会现在是徒有虚名,几个老一点的已经谢世。庚子战乱,有几户已经买卖被焚毁,从此一蹶不振。权中恒也在战乱中身亡,再也没有人与杨家为敌。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杨宗来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六奶奶生气他死脑筋不开窍,仔细分析道:“你给别人去干,手艺是不是会流出去?人家的酒和你一样,那你还是独家一份吗?将来杨家的酒还能在依兰打头炮吗?”
杨宗实在人,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于是,气呼呼地说:“那就不去,在家干吃干嚼。”
六奶奶问他:“如果俺有办法,你能同意不?”
杨宗一听有办法,来了精神:“你有啥法子?你还有能耐把房子都修起来?”
六奶奶也是无奈:“俺是神仙啊?还能把你房子变回原样。如今别说修房子,就是买房子,你手里托现钱你都买不到。”
杨宗又有些气馁:“那你说的不是白说嘛!”
六奶奶坚定地说:“怎么白说呢?咱们还回乡下,把酒坊搬乡下去,咱在乡下开烧锅。”
杨宗很吃惊,也很不高兴:“啥?去那个鬼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造出的酒给谁喝?”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没有人去买,咱不会运出来?当年咱们给靖边大营咋送了?”六奶奶说。
杨宗反驳说:“靖边大营,那才多远?这得多远?那是往下送,现在要往城里送。咱一走,在依兰城里,咱还能站住脚吗?”
六奶奶肯定地说:“能,好酒不怕巷子深,只要你能烧出好酒,就不怕没有客。再说了,街里也不是啥好地方,同行相互倾轧、勾心斗角、背地使坏。有和他们动心思用脑筋的功夫,不如咱多想想,咋把家过好。”
杨宗赌气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去的。”
六奶奶气鼓鼓地说:“你是个倔巴头,咋这犟。可气死俺啦。”接着对另一个屋喊:“丽秋,你过来,你看看这是啥东西吧,烟不出火不冒的。”
其实,丽秋在另一个屋也没有睡,一直听他们两个拌嘴了。见六奶奶喊她,回话道:“你们睡觉吧,有事儿明天说呗,这叽咯啷、叽咯啷的1”。【注释】1叽咯啷:方言;拌嘴,形容吵架。
六奶奶又喊她:“你过来给评评理,看俺说得对,还是他不进盐酱。”
“我不去,你们家的事儿,我跟着掺和什么?”丽秋根本不想参与。
六奶奶又拿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你过来不过来?如果你不过来,俺撵他去你屋,俺也不要他了。”
丽秋也生气了,骂道:“你是个王八犊子,多大岁数了?还没有正调儿,孩子们听见,还像不像话?”
六奶奶不依不饶地说:“那你过来不过来?不过来俺拉他去你屋说去。”
说着还真坐起来穿衣服,她敢说敢干的脾气,可是苦了丽秋。自己碰见她这样一个魔头,明明就是自己的克星。心里一面骂六奶奶这个挨千刀的,一面嘴里还应着:“行、行,老佛爷啊,你消停呆着吧。我过去给你们断还不行吗?”
她睡觉没脱衣服,下地穿鞋就过来了,两个屋子隔着一面墙,中间还有一个门。丽秋挑起门帘,靠着门框对他们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杨哥哥,我嫂子说得对,去乡下是对的。街里的确没有啥好呆的,你说说咱们来依兰县,出过多少次事儿?不用说几场大水,单单说那次老毛子来打仗,就够人受的。我觉得还是乡下安稳,你该烧酒接着烧酒,该种地时就种地。打下粮食烧好了酒,再运到城里卖也是一样。如果你心里实在不托底,那你先去干一个冬天,行,以后接着干。不行,明年开春再回来盖房子,重新在城里支起来,你说呢?”
杨宗闷着也不说话。六奶奶说:“你看看你,都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
丽秋骂到:“呸,闭上你的臭嘴,谁是老娘们。”
“哈哈,俺没有说你,俺说俺自己呢。妹子啊!你别生气,等俺们去乡下也带着你。”六奶奶赶紧纠正自己。
“切,谁稀罕你们家是咋的?都别吵吵巴火的,你们好好商量,我可得睡觉去,一天都够累了。”说完放下门帘回去睡觉。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都盘算以后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