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勺子挺听话的,反正他一天也没有事儿,又不像栽楞,喜欢逛窑子、耍钱、喝酒。顶多是去茶馆听书,或者去看看二人转。早上,与栽楞吃了两个包子喝碗豆浆,二人分手各干各的,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勺子正好早上没有洗脸,再把头发抓了几把,弄得蓬头垢面的。顺手从一户住家的柴火垛里拽出根棍子,弄成一长一短,奔着财神庙而来。财神庙位置偏西南,也是经常来的地方,不用打听很容易找到。在附近转了两圈,很快找到葛大胡同,这个胡同不是太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他也没找人打听,从第一家开始。装成来讨饭的,长的棍子做打狗棍,短的做木锤相互敲打。按说要饭花子,也有要饭花子的规矩,不打招呼进行乞讨的,也会有生命危险的,一旦要让这一带的花子知道,那可是不得了,至少会被打个半死。
三姓城是个大城,各色人等也很多,时也包含大量的要饭花子,官家叫乞丐,副都统衙门还设立一个“乞丐处”。配置一个官职管理,管事九品顶戴。说是管事主簿,也就是俗称的丐帮帮主,民间叫“花子头”或者“团头”,这任“花子头”,众人都称花大爷、花爷。花大爷又把三姓城分为东城、西城、南霸天三个帮派,也就是淮南帮、临沂帮、沧州帮,各帮派的花子在各自的区域乞讨,如果有越界、或新来的,便会产生纠纷。另外,各自的乞讨方式也不一样,有按户讨要的,有去大席念喜嗑的。多数的花子手里拿着一个猪哈啦巴1,上面串着铜钱,摇起来哗哗的响。还有一种守城门口的,有过往拉柴的车,他都上前薅一捆。久而久之形成规矩,老百姓拉柴禾的车一过,花子就留下一捆,老百姓也都认可。留下来的柴火积少成多,然后去卖。【注释】1哈啦巴:方言;肩胛骨。
勺子啥道具也没有,只好卖惨,正好他头上裹着药布,胳膊也用绳挎上,妥妥地一个伤号。好在他也不连续要,只是在葛大胡同找人,万一花子抓住他,他有铜钱可以打发掉。他敲开了第一户的门,开口念莲花落:
讨饭来到大门外,冲着东家拱手拜。
给点吃,给点穿,别让花子冻饿坏。
东家你好心有好报,保穿蟒袍配玉带。
客运通,生官快,花子前来您的府,保管供酒又管菜。
往下还没有念完,屋主人出来了,拿块饼子递给他。他又道:
掌柜的你心眼好,今天管了花子饱。
花子天天念福祝,保您长生又不老。
“掌柜的,你贵姓啊?让花子天天念你的好。”
屋主人说:“我家姓钱,不用你念了,快去下一家吧!”
勺子作一个揖,退了出来,嘴里还叨咕:
掌柜的你老贵姓钱,闺女儿子都占全;
积德行善是个大好人啊,骡马成群无边的田。
嘟嘟囔囔地去第二家,没有人。去了第三家一看,破破烂烂的,一个瞎老头晒太阳呢,说啥也听不见,只好又走一家。还没等他开口,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开始撵他:“去、去、去,没有东西给你。一早上来个花子,真晦气,出去。”
勺子敲打着木棍:
掌柜的你不要吼,你要撵我别放狗。
你不给,我不走,我在你家门前守。
东庄有个李员外,看见穷人大声吼。
不积德来不行善,生个儿子比狗丑。
抽大烟,喝大酒,家业拜的啥没有。
逛窑子,推排九,倾家荡产破庙来找宿。
几句莲花落把那汉子气得七窍生烟,但也不敢把花子怎么样。因为花子没家没业,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晚上来放把火也说不定。只是往外轰,说自己都没有吃的呢。勺子也不跟他斗气,关键是他也不是为了要什么,接着往下走。看看这家的小院子不错,像个殷实的人家,他敲打完大门开始唱:
大掌柜、二掌柜,不知掌柜哪一位。
你要给钱给一对,花子保你不受罪。
一拜金、二拜银、三拜掌柜大贵人。
儿子长大骑大马,闺女成人嫁翰林。
掌柜的哎,
你当官,我沾光。
你吃肉,我喝汤。
你骑马,我领道。
你坐车,我抬轿。
要哪套,有哪套。
从屋里出来个小孩儿,手里拿个白菜包的一个大饭包。抬手递给勺子说:“讨饭的,我娘让我给你饭包。”
勺子一看孩子也就七、八岁,还挺招人稀罕的。问道:“小孩儿,你家姓啥?”
小孩歪着脑袋说:“我家姓杨,我爹叫杨安。”
勺子听名字好像挺熟,又问:“你们胡同里还有姓杨的吗?”
“没有,只有我家姓杨。”孩子答道。
勺子想就是他家了,于是他又扯着嗓子嚎:
西庄有个杨员外,要饭来了不让走。
又供饭来又供酒,给粮给米都用斗。
还让花子住一宿,玉皇知他心肠好。
让他活到九十九,赐他儿女双全啥都有。
儿子金榜题了名,升做长沙做太守。
他没完没了地干叫,把孩子他娘喊出来了。出来的人是杨柳氏,边走边用围裙擦着手说:“我说小兄弟啊,不是给你饭了嘛,咋还不赶下一家呢?大水刚刚过去,有几家还有余粮啊?我还有几个大子儿,你拿去买个烧饼吧。”
说着摸出几个铜子儿,勺子接过来说:“奶奶是个好心人啊,花子谢谢啦。我受人之托送给奶奶一样东西。”
杨柳氏很好奇,就问:“谁送的?”
勺子回答说:“不知道!”
杨柳氏又问:“是啥东西啊?”
“喏,这个,给你家二掌柜的。”说完递过去那个小布包。然后转身就走,连铜子都没要。边走边叨咕:
掌柜的是个大量人,有面给两碗。
有米给一盆,花子多了也成神。
保你种上摇钱树,院里又摆聚宝盆。
摇钱树上拴金马,聚宝盆里站金人。
金人手托七个字,犀牛望月马朝云。
人间富贵有轮回,多积阴德为生存。
只要掌柜心眼好,祖祖辈辈是豪门。
勺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撵他那一家,将手中的棍子、饼子和饭包,砸向那家的门上,还嘟囔:
“出门碰见黑煞神,让你家宅变新坟。去你妈的吧。”
杨安店铺上了板,满心欢喜地回了家,水灾以后这生意很红火,棺木、家具都没少卖。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又接了一批打包用的箱子,说是装货发给洋毛子的。这活就是粗拉活,纯挣巧钱儿的。到家了,杨柳氏把饭菜端上桌,杨安还问杨柳氏:“小子今天没有回来吗?连饭也不在家吃了?”
“没有回来,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了,应该一直在他师傅那里。”杨柳氏回答。
杨安说:“那就不等了,咱们吃饭吧。”
杨柳氏一边伺候杨安吃饭,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掌柜的,今天出了一个怪事儿,有人给小子送了个布包。”
杨安没有放在心上,随便问了一句:“谁送的?送东西有啥怪的?”
杨柳氏拿出那个包:“一个花子送的,你看看吧,是啥东西吧。”
杨安接过打开,除了一张无字纸别无他物,拿起这张纸翻过来倒过去,对着灯看,也没有看出什么来。这让杨安也莫名其妙,送张白纸有啥用呢?杨柳氏小心翼翼地说:“掌柜的,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小子一回来,净出事儿了,哪有消停的时候啊。”
杨安也觉得,弟弟究竟在外面都干了些啥呀?人都说儿大不由娘,兄弟大了也不由哥啊。于是,夫妻二人一顿饭也没有吃好,分析种种可能,对付一口,杨安揣上那张白纸去找杨宗。
杨宗看了白纸,也是疑惑不解,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杨柳氏一夜没睡好,一直忧心忡忡地,纠结出现的怪事儿,心里跟长草一样,慌得不行。手上收拾着家务,一直留心着院门的动静,现在就怕有人敲门,再来一个要饭花子咋整。怕什么来什么,越听越像有人拍打院门的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也不用让孩子去开门,自己擦擦手赶紧去打开了门。
“你?”杨柳氏吃惊地看着来人。
外面站着的是赵媛儿,手里拿一些应时的沙果,随手递给杨柳氏身旁的孩子。说:“今天俺去财神庙烧柱香,随便过来看看嫂子,说说话。”
杨柳氏在心里想,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上的哪门子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是赵家小姐啊,是哪股香风给你吹来了?小子不在家,你还进屋坐啊?”
赵媛儿看杨柳氏不欢迎她。便说:“哎呦,俺大老远地过来,咋地也得让俺歇歇脚吧。俺不是来找他的,俺是想跟嫂子唠唠嗑。”
“哎呀,您可别这样称呼,我们也是一乡下人,可担待不起。咋敢跟赵家小姐攀亲戚呢,不嫌弃你就进来吧。”杨柳氏话中带刺地说。
赵媛儿也没在乎杨柳氏的态度,径直往屋里走。口中说道:“看你说的,谁还不是乡下的,你这样一说啊,俺还不知道管你叫啥了。”
杨柳氏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屋,说:“那可不一样啊,你可是官家的小奶奶,那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跟我们乡下粗俗的婆子论高低。”
赵媛儿见杨柳氏越说越离谱,心里也有气。看来不能客气,你当我是软柿子了。她硬气地说:“你也是明理的人,俗话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俺过去那些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谁好意1的,那不是因为小儿嘛?俺那是被逼的。”【注释】1好意:方言;愿意。
杨柳氏冷笑着说:“呵呵,因为小子?还不是因为你,人家才抓的小子。如果不因为你,小子还遭不了那么大的罪呢。”
赵媛儿也真地生气了:“都是那个死鬼逼的嘛,你们家也不是大户人家。如果是你,你又能咋办?一个平头百姓能胳膊拧过大腿?”
杨柳氏一撇嘴:“哼,要是我死也不会嫁,那大江又没有盖,树丫能栓裤腰带儿。”
赵媛儿冷笑一声:“哼哼,说别人的时候都长一张好嘴,轮到自己是一条好腿。说嘴谁都会,俺就不信俺死了,小儿就能回来。”
杨柳氏同样反唇相讥:“是不是长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儿。后来没有人逼你,那你进窑子不也没有死吗?”
杨柳氏的话太伤人了,实在让赵媛儿受不了了,但还是强压住火气:“好,你咋说都行,事已如此,俺现在说啥也没有用,但那些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俺不想再和你争论。俺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吵架的。”
杨柳氏板着一张脸说:“我在家好好的,又不是我去找你,是你上门来吵架的吧?如果没事儿,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还有好多活没有干呢?”
赵媛儿说:“你也不用赶俺走,俺还有事儿还没说完呢?”
杨柳氏说:“有事儿说呗,我们小家小户的能有啥事?”
赵媛儿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俺一不求你金二不借你银,俺只想说说小儿的事。”
杨柳氏骂道:“那败家的玩意儿这些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猫耗子洞了,几年不在身边,学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一回来惹多大的烂(乱)子,作得还不够啊?咋还啥人都想往家招。”
这让赵媛儿实在憋不住了,质问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咋还骂人呢?一直尊敬你不和你一样,但也不能这样挖苦人吧?”
杨柳氏也不示弱:“咋,我骂我自己家人,你心惊啥?”
“你家人,是你生的吗?”赵媛儿反问道。
杨柳氏眉毛一挑,自豪地说“不是我生的,但他是我养的。”
赵媛儿不以为然地说:“凭你养的那几年,就得让他听你一辈子?”
杨柳氏咬牙切齿地说:“他听不听我不管,但你想进杨家,门儿都没有。”
赵媛儿也不示弱:“你放心,俺即使烂在大街,也不会踏进你家门槛。不过,小儿未必能听你的。他啥样脾气你也知道,你再逼他,他要是没路可走了,没准真地会上山,你家要出胡子啦。到那时候,你们家可光宗耀祖了,出了一个吃生米的。”
一说到胡子,让杨柳氏心里一揪揪,,想起来那张无字信了,分明是来路不正的东西,接着骂道:“哼,他那瘪犊子玩意儿,净给家里惹祸,添孬糟1。他爱干啥干啥去,从此与他一刀两断,和我家没有半点瓜葛。”【注释】1孬糟:方言;麻烦。
赵媛儿见杨柳氏失去判断力,现在已经上了她的道儿,接着说:“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家人吗?不是啥事儿都听你的吗?俺告诉你,俺说的他可是听,不信明天俺们可以私奔。”
杨柳氏气得失去理智。尖叫道:“奔!奔!你们奔去吧。都是你这狐狸精教坏了他,你们爱干啥干啥,奔哪里我都不管。”
赵媛儿继续挤兑她说:“你说话可是算数?真地不再管了?做人说话可不能反悔哦?”
“算数,养汉老婆说话才不算数呢,你们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见你们才好。今个儿就找见证人签文书,两兄弟分家一刀两断。”
赵媛儿见已经达到火候,继续添一把柴。说“好啊,签就签,你放心,小儿一文钱都不要你的。”
杨柳氏气的得直跺脚:“签,是他的都给他,我一文不占,你们不要我捐庙上去。”
赵媛儿觉得差不多了。说:“俺说啊,这大事儿你能说得算吗?是不是等大掌柜的回来,你们商量商量啊?”
杨柳氏嚷道:“我说得就算,下午你们在家听信儿吧。如果不算数,你进杨家门,我打八刀1。”【注释】1打八刀:方言;离婚。
赵媛儿拍拍手,称赞道:“好,你巾帼不让须眉,有气魄。不过,你说的话不好听,你打你的八刀,与俺没有关系,俺不会进你们家的门。好了,俺也该走了,下午可在家听信儿了。”
气得杨柳氏连客也不送了,任由赵媛儿自己扭搭扭、搭地走了。
杨柳氏让赵媛儿气得不轻,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立刻打发孩子,去铺子里把杨安叫回了家。把赵媛儿来家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而且,还添油加醋地说得更严重。其实,她现在也知道,杨宗的婚事,她想阻拦也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赵家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凭赵媛儿今天的神态,也绝对不能往家娶,否则杨家就会永无安宁之日,肯定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更恐怖的是,这个女人后面有什么,会不会引来祸水?她的心愿就是汉子、孩子平安。杨宗如今不听劝,那只能舍出去,丢车保帅是最后的一个办法了。也不是她心狠,而是无奈之举。杨安听她说了一堆,弄得也是眉头紧锁,没有想到赵家闺女是一个硬茬子。原本他对他们婚事,并没有太多的主见。如今看,要是真把赵媛儿娶回家,妯娌肯定不和。都说家和万事兴,如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如果她来了,万一败了家,那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到那个时候,再分家就更生分了,不如现在给弟弟一份财产,让他自己成家立业,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对杨柳氏说不要闹了,这个事儿由他去处理,安慰完杨柳氏,他背着两手出了家门。
赵媛儿到了家,赶紧找爹娘、杨宗,先安排杨宗去买鸡鱼酒肉,让娘安排一桌上好的酒菜。她娘还挺纳闷,不年不节的办啥酒席呢?赵媛儿笑嘻嘻地告诉她,今天有喜事儿,一会儿会有高人贵客。赵戚氏听说有喜事儿,把孩子交给赵媛儿,欣然地做饭去了。反过来,赵媛儿又和赵二爷嘀咕起来,说得赵二爷满脸微笑,不住夸自己的闺女有能耐。
和神机妙算一样,没等赵戚氏把饭菜做好呢。杨安背着两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来了。赵二爷赶紧把杨安让进屋,此时赵媛儿早躲进自己的屋里去了。杨宗端来烟匣子和茶水,杨安闷闷地挖了一袋烟,杨宗拿一根麻秆,去灶坑点燃了,当作火媒子用,给哥哥点上。赵二爷掌握好火候,扯个谎,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杨家哥俩,杨宗还挺纳闷。就问:“哥,你那里不忙啦?你来有事儿?”
杨安打个唉声,吧嗒一口烟,说:“忙不忙的都不重要,哪有你的事重要啊,过来和你说说。”
杨宗好奇地问:“我的事儿?你说我婚事呗,嫂子同意了?”
杨安没有正面回答:“小子,你真地不再回去了?”
杨宗低声说:“我,你和我嫂子不同意我的婚事,我咋回去啊?”
杨安问道:“那你就必须娶赵家小姐了呗?”
“嗯!”杨宗垂着头回答。
杨安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不是哥不同意,是你嫂子和赵家小姐不对路,在一个锅里搅不了马勺,天天鸡声狗斗的,没法过日子。再弄得咱们哥俩掰生了,还不如各过各的。既然你也不能改主意,就按你们的意思,咱哥俩分家吧!”
杨宗连忙反对说:“怎么是我的主意?我没要分家?不,不分,分啥家啊?杨家没有我挣的一分一文,没有我的份,不用分。再说了,我不想离开你。”
杨安觉得杨宗不知道分家的事儿,可能是赵家的主意。但还是坚持说:“你别这样说,当初咱爹留下几亩地,官家给几十贯钱。木器行就是用这钱开的,我想把木器行折成钱,分一半给你吧。”
杨宗说:“不分,木器行都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好好的买卖,绝对不能分。”
杨安说:“分吧,如今你也大了,也可以自立门户了,树大分枝也是常理。”
杨宗又来了犟劲儿,坚决不同意地说:“不行,我就不分。如果你再说分家,我不在三姓呆了,出去扛长活去,我自己能挣钱。”
杨安劝他说:“哥也不想分开过,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看看咱叔伯兄弟们,不都是各自过的嘛,爹和叔叔大爷不也是各自过各自的吗?晚上我找几个人,把你四哥五哥还有你的公孙朋友叫上,咱们哥俩把这个事儿办了。”
杨家起名字,有自己排的号。叔伯兄弟取名按“族安家兴、光宗耀祖”的顺序,叔伯大哥小时候夭折了,所以杨安成了实际的大哥。杨兴、杨光和杨安一同来的三姓,剩下的兄弟几个没有过来。不等杨宗表态,杨安磕磕手里的烟袋站起身往外走。没等他出门,赵二爷已经迎了进来,拦住不让走。说赶上饭顿,一定要在这吃口便饭。杨宗这时候才知道,这顿饭是为哥哥准备的。让杨宗疑惑的是,赵媛儿怎么知道哥哥会来呢?
杨安被请上桌,赵二爷上炕与其对坐。杨宗先在地上端菜倒酒,赵戚氏忙着做菜,赵媛儿根本没露面。饭桌上,杨安满心的烦恼,赵二爷则满心欢喜,想着把事进一步敲定。于是,赵二爷开始劝酒了。说:“他哥啊,你来尝尝这酒。”说着端起酒杯等着杨安。
杨安也酒杯端起来,说了声:“谢谢赵叔,你看我来还赶上饭顿了。”
赵二爷说:“咋还说外道话呢?还不是咱爷俩有缘吗?你说这上江下江的,碰得多寸1啊!”接着又说:“你喝这酒咋样?你也喝过叔烧的酒,比比。”【注释】1寸:方言;巧。
杨安其实是满腹心事儿,哪能喝出啥滋味啊?但还是奉承说:“那是那是,这酒哪能赶得上叔的手艺,差老远了。”
赵二爷也不客气,自夸地说:“就是、就是,我侄儿是品酒的行家,这酒喝着寡淡无味。不是吹啊,哪有俺在上江烧的醇厚浓香啊,俺那酒你在村西头喝,村东头都闻见味儿了。有一次,俺在吉林城。打破一个酒坛子,那闻味儿的人,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憋得俺半个时辰都没有出去。可惜喽,再也喝不到喽。”
“那叔你就再烧几锅呗,即使不卖留着自己喝也挺好啊。”杨安顺赵二爷说。
赵二爷心里想,这对了,你跟上俺的话就行。接着说:“哎呀,他哥你说着了,俺可不是也想开烧锅。烧点酒,分给帮助过俺们的亲戚朋友,大家都尝尝。可惜了啊,俺年纪大喽,也干不动啦。”
杨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噢,也是啊。”
赵二爷一看,杨安对烧酒不太上心,话题要进行不下去。对着杨宗说:“小儿,你端完菜没有?赶紧上桌,好好陪陪你哥,让你师娘伺候吧。俺年纪大啦,酒量也不行了。”然后又张罗着吃菜,并且试探着问:“他哥啊?俺咋看你们哥俩都不太乐呵呢?你说在三姓呀,只有你们两亲兄弟,可千万别闹掰生。俺刚才耍耳音,咋好像哥俩要分家呢?”
杨安苦笑了一下,心里寻思着:还不是因为你家,因为你闺女吗?不然我们兄弟挺好的。但嘴上还不能说:“噢,你看是这样的,他也老大不小了,你老又教会了他手艺。我的木匠铺他也伸不上手。我也想让他自立门户,自己做个买卖。我们哥俩刚才谈分家的事,让你老见笑了。”
杨宗低着头,闷声说:“我不分家。”
赵二爷赶紧说:“你还小,啥事儿还要听你哥的,你先听着我和你哥唠,别插嘴。”
杨安心里说:分家的事儿让他听我的,你们撺弄他娶你闺女,咋不让他听我的呢?不然我们哥俩能分家吗?
赵二爷又说:“分家又不是啥坏事儿,咋还都不高兴呢?来来,喝着喝着。你们听我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上到帝王将相下到推车担担的。你们看谁家几辈子,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老子带哥几个行了,那再生下一代就是叔伯兄弟了。处好的还凑合,不好的,闹得鸡声狗斗1的,最后不是还得分吗?到了第四代呢?不信你们看看,还有在一起过日子的吗?所以啊,分家也是一件好事,人啊,就好比那庄稼、果木,结了一茬种子,分撒到各处,然后各自再开花结果。这样才能家族昌盛不是?”【注释】1鸡声狗斗:方言;鸡飞狗跳。
他一说,让杨家哥俩还真地没有话说,杨安表示称赞赵叔说得对。杨宗憋了好久才说:“咱家我一天活没干,啥都没有挣来,分啥?要分我净身出户。”
杨安拦挡他说:“小子,有长辈在呢,你听听赵叔说。赵叔你看是这样的,在老家的时候,爹娘给我们留了几亩地,卖了几十贯钱。我用卖地钱做了小买卖,如今翻了三二十倍,我说兄弟平分,你看行吧?”
赵二爷吧嗒嘴说:“啧啧,看看当哥的多有大的样,仁义啊!在三姓城都少有。”
无论他怎么忽悠,杨宗也不为所动。说:“我反正不要,为了赎我,还花了好几百两银子,等我以后挣钱了,一定得还。”
赵二爷见他们兄弟都各持己见,继续捧着唠:“你们兄弟俩,真是让人佩服啊。别人家的兄弟都为自己争,你们可好,都为亲人着想。早年间,我听过一段书,讲的是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你们哥俩如今和那书一样,既然你们都推让,也就好办了。如果信得着叔呢?叔给你们兄弟拆分一下,今天在这里先定个大路,省得召集了亲朋好友,再争争讲讲地不好。他哥你说呢?”
杨安喝点酒,心里痛快了点。说:“叔,你说说看?你老给做主。”
赵二爷故作矜持地说:“按理说,小儿没有为家出过力,也不用分啥家产。但你当哥哥仁义,孝悌有加,肯拿出辛辛苦苦赚来的,与弟弟成家立业。俺看这样办吧,你呢?原来给他出的赎人的钱,算是帮助弟弟解难的,这钱你别要了。”
杨安连忙说:“看你老说的,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要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父母去得早托付给我了,如果我没有照顾好他,将来咋有脸去见爹娘啊!”
赵二爷接着说:“他哥啊,俺还没有说完呢?接下来呀,你将爹娘留下的地,卖得的钱一分为二,兄弟二人各执一份。这几年那些钱你用了,你按二分利息给小儿,你看行不行?”
杨宗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杨安赶紧摆手。说:“那可不行,爹给留下不足五十吊,哥俩平分他才二十五吊,加上利息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吊。这点钱能够他干啥呀?如今市面上小米十几吊一斗,五十吊也只够几个月的吃粮。还不是逼他出去卖工夫,咋说我现在还有个铺子,也不能看着他去给人家扛长活啊!”
赵二爷说:“他哥啊,你这话俺可不爱听了,小儿在俺家缺了吃穿?莫不成你把他放在俺赵家,当成给俺扛活计不成了?”
杨安没有想到,赵二爷误解了他的意思,其实赵二爷也是故意的。于是,他赶紧解释说:“叔,叔,你老想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他别过的那么苦。”
赵二爷见机会成了:“那你看这钱呢?你就拿这么多,其它你不用管了。俺想把烧锅支起来,让小儿当掌柜的,叫你们的杨家烧锅。他是俺徒弟,不够的钱俺来添,只有一点,将来小儿有钱了,得养俺们老两口。你看我说的成不成?”
杨安诚心诚意地说:“你老说外了,师徒如父子,他有没有钱,养二老都是应该的。”
赵二爷笑着说:“那成,看来你也同意了,那你们兄弟分家,按我说的拆分吧。以后小儿想过上富贵日子,也不是难事儿,在关东家,只要人不懒,挣钱就容易。哪怕是凑上点钱,租点地,也能养一家老小。”
杨安点头同意:“既然叔给主持,我也没有话儿说,即使以后有个大事小情了,毕竟是一家人,也会相互帮衬。”
“哎,大侄子你说的话就对了,亲兄弟是血脉相连,哪还分彼此。中啊!就这样定了。”赵二爷是满满的欢喜。
“赵叔,你看今天晚上,我在四合发饭庄摆上一桌。叫上亲朋,我们分家都知道一下。这事儿,还得赵叔你老给主持一下如何?你老可别推辞,在亲戚圈里,顶数你老德高望重了。”杨安恭维说。
让杨安一夸赞,赵二爷有点飘飘然了。说:“嗯,嗯,大侄子看人看事儿就是准。既然你信得过我,那我一定去。你们哥俩这样谦让,事儿好办。”
二人说得投机,酒喝得通畅。不知不觉就喝至半酣。赵二爷拿酒遮脸,对杨安说:“大侄子啊,你说俺还有一个事儿和你说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安也喝得兴奋:“你老咋还这么说呢?你是长辈,直接吩咐我就成了。”
赵二爷笑眯眯地说:“按理说,这个事儿不该俺提,但过去咱爷俩都说过了。不是俺家闺女嫁不出去,俺上赶子来求亲。正理儿,应该是男家提亲。两个孩子在一起挺投心对意的,如果俺再不说,不是给两个孩子耽误了嘛。你说咱小儿脾气倔,就认准了他师姐。如果咱们再拧着他来,他要是远走他乡,跟着歹人上山或者想不开,你说咱得多后悔。俺的意思呢,还是成全他们吧。”
杨安说:“看你说的,他们事儿,我一直也没有反对,不是因为家里简陋,没有法子迎小姐进门。不然在外面买个房子,再张罗婚事,如果一时钱不凑手,那先租一个吧。”
赵二爷一看杨安松口了,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大侄子俺这里有现成的房子,三铺六盖也齐全,挑个吉日良辰把事儿办了就行。你放心,俺可不是招养老女婿。结婚了以后,这个家姓杨,有了孩子也姓杨,刚才俺说了,有了买卖也叫杨家烧锅。”
杨安说:“成啊,叔,你老定,咋样都好。”
赵二爷脸上乐开了花:“好,好,还是大侄儿明事理,那晚上咱们跟亲戚们说一声,今天晚上的酒也当定亲酒了。”
二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