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代夫的天气总是不定的,就算在晚上也会有忽然的狂风暴雨袭来,就像是现在。
安德沃德岛屿被那飘来的一团乌云经过了,大风和强降雨就像瓢泼一样洒了下来,惊得户外沙滩边上的人,以及泳池中载歌载舞的人们发出惊呼躲向酒吧避雨。
大量的人流涌入主酒吧,这使得酒吧内更加拥挤,氛围却也更加的燥热,没有什么比一群俊男靓女聚在一起跟着电子音乐狂欢还要更加海岛度假的事情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群湿身后的俊男靓女被迫聚在了一起。
“路明非,还在外面那边那个...是不是你的那个朋友?”主酒吧的桌对面的娜塔莉亚扭头看向窗外,有些迟疑地抬手指着远处主泳池边上连排的沙滩躺椅。
正在喝酒的路明非顺着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呆住了,在大雨瓢泼的室外,所有人都被迫避雨的情况下,主泳池边的一张面朝沙滩和大海的躺椅上,一个人影安定地躺在那里,沐浴着狂风暴雨,椰树的树颠儿不断摇摆,一旁的轮椅都被吹翻到了泳池里飘荡着,成熟的椰子咕咚咕咚砸进泳池里溅起水花。
“他这是...回不来了?”娜塔莉亚有些不确定。
考虑到那轮椅被刮到了泳池了,似乎还真有可能林年被留在沙滩椅上动弹不得,只能被放置在那里被迫风吹雨打的情况。
“真是神人啊!”酒吧屋檐下有兄弟注意到了远处泳池边上那沐浴风雨的淡然身影,不由发出由衷的感慨,
“他可真酷!”
林年是不是神人路明非不清楚,但有些时候他的确挺神经的。
在人人都躲大雨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在风暴中独自逞强,换做是其他人就有点港台青春剧的狗血戏码,但换做是林年,只能说味儿太对了,就得这么装逼耍帅。
路明非看着那远处沙滩椅上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酷哥身影,由衷地感慨论装逼,他还差了林年一百年。
但他不知道,林年并不是有意要去装这个逼的,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躺在那张沙滩椅上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是的,睡着了。
自从血统出了问题后林年一直都感觉到一股疲累感,要不是曼蒂折腾那一出,他估计早就回房间昏天暗地地睡个天昏地暗了,现在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放松之后睡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路明非不知道的是,林年现在的状态并不正常,即使他再过放松,再过疲惫,当大风与雨水打在身上,打在脸上的时候,正常人都会瞬间清醒过来。
但这一次林年没有,他只是躺在那里,任由暴雨和狂风裹挟着自己的躯体,而他的意识却好像沉进了海底,那是风暴难以触及的地方,即使海面上狂风暴雨,那深水之下依旧是风平浪静。
最深,最深的地方,月光照不亮的地方,黑色的洋流静静地奔流着,携带着他的意识向着更深的地方去,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朝着那个既定的终点,既定的目标去。
—
李获月呆呆地站在那家平平无奇的诊所门口,街道上人来人往,卖菜的吆喝声,修电视冰箱的叫喊,讨价还价的争执不绝于耳。
又来了,又是这样。
她心中无声地想着,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小时候的自己,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裙子,头发梳得有些稚气,镜子里的那个小女孩也在看着她,彼此对视起来都显得有些陌生,像是两个不同的人相遇。
她站在诊所的门口,没有推门,也没有离开,她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这个故事依旧会那样发展。
诊所的门打开了,那个温柔的男人走了出来,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带着她走进去,诊所门打开时的铃铛声清脆悦耳。
诊所不大,和记忆里的布局一样,这里人来人往,只是出入这里的病人似乎都是她记忆中认识的人们,像是狼居胥总指挥李秋罗,像是秘党的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还有曾经她见过的,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形形色色的故人。
他们都荒诞地出现在了这个梦里,熙熙攘攘的,互相交谈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李获月坐在诊所角落的小板凳上,带她进来的那个温柔的男人坐在诊台后悉心地为每一个人问诊,仿佛所有人都遗忘了她的存在。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问诊台后面那个温柔的男人,那个只会出现在记忆中的父亲,这也算是一场噩梦中最后的安慰。
她每一次都是这样做的,深陷这场记忆的轮回中,安静地找到一个地方坐下,看着这些荒诞不羁的戏码上演,也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天黑,以及四更天的铃响。
诊所的人渐渐消散了,玻璃门外的天也不知不觉地黑了下去,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带着温和又不失严厉的女人,脱掉大衣挂在了门口一侧的衣帽架上,和那个温柔的男人互相拥抱,再走到李获月的面前蹲下来摸她的头,和她说着一些千篇一律的暖心的话。
李获月没有应答,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印象中,记忆里完美无瑕的男人和女人围绕在自己身边,去谈笑,去争吵,去和解,将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下锅翻炒出生活的气息,幸福的气息。
那些都是温暖记忆的复刻,也是李获月藏在最深处,封锁起来的最后的美好。她本想遗忘这些记忆,害怕被翻起的记忆,但在这个梦境里,却被无数次翻起,去怀念,只为了最后崩塌的铺垫。
“看看这是什么。”餐桌上,男人从口袋里抽出了三张票据。
那是三张酒店订单,一家三口的马尔代夫七天七夜之旅。
男人笑着和女人还有李获月说,护照什么的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需要通知旅行社定一个出发时间,他们三个就能坐着飞机‘咻’一下落地马尔代夫去看海。
女人显得有些意外,但还是显得很高兴,她说马尔代夫吗?那也不错,小月亮最喜欢那里的大海了,蓝得发绿,很像是果冻。
他们畅想着一家三口抵达马尔代夫后的幸福生活,然而李获月却是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那两人依旧在自言自语般对话,完全没有察觉到李获月的沉默,好像坐在既定的轨道上向着终点一路狂奔。
诊所外那无边的黑暗中,清脆的铃铛声响,从噩梦最深处传来的声音,震荡着灵魂以及苦痛的回忆。
李获月忽然有些累。
她做出了所有父母见到都会勃然发怒的事情,双手猛地掀掉了面前的餐桌,餐具,饭菜,桌板全部翻倒在诊所的地上,乱七八糟的。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能成功吸引这对男女的注意,他们依旧脸上带着那温馨的模样,坐在一起畅聊着未来的美好。
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到这个噩梦,就像曾经她无能的自己一样,她以为自己成为了“月”就能改变什么,她以为自己只要心狠,拥有了杀伐果断的力量,就能颠覆什么,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从头到尾什么都做不了。
她离开了诊所,推门而出,在她离开的瞬间,她的那稚嫩的身体仿佛经历了一次成长,变得窈窕了起来,在背后玻璃的倒映中,那是一具青涩少女的身体,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在诊所外是无边的黑暗,而黑暗中藏着呼啸的风声,风声飘忽不定,围绕着李获月歌唱,最后从她的背后悄然接近。
李获月身体自动就动了起来,和过去经历过的一样,将手中的白刃捅进了风之中,将那藏匿着的身影贯穿了心脏,剥去了她的伪装。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稚嫩的女孩,甚至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练功服,迷茫和不解的脸庞上嘴角吐着带有泡沫状的血迹。
李获月记得她,她的名字叫许漾漾,和她是同一批进狼居胥的女孩,在狼居胥中成绩是最差的一个,经常虚心求助李获月一些练功上的问题。
但谁知道,许漾漾也是第一条死在李获月手中的人命,理由很简单,这个女孩经狼居胥查证是境外势力派来暗杀新一代的“获月”。
李获月从来都认为杀死许漾漾是正当防卫,直到她在之后偶然的一次接触到了一些人事的档案。
她发现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女孩出生清白没有任何的问题,她唯一该死的理由,是她的父母涉及了革命派的支持,所以需要被肃清,不仅是父母,他们的子嗣也需要被灭口。
同为狼居胥学员的李获月成为了那个最佳的人选。
李获月后退,抽出了手中染血的剑,那个女孩跌落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她默然向前走,手上的剑忽然一沉,低头去看,那剑刃划开了一个男人的胸膛。
那是某个不知名的混血种,直到他死,李获月都未曾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为什么而死——私自收养流浪的混血种孤儿开设福利院,拒绝正统接手福利院的管理权,从而被灭口。
她再向前走,那些过往的记忆,那些她手下的亡魂不断地追上了她,他们没有哭嚎着向李获月索命,只是沉默的,安静地再一次死在了李获月的手中。
这场噩梦纵然荒诞,却也符合现实,它只是重演着曾经的一切,没有夸张半分,将这个女人做过的一切事情,无论主观还是被动做下的孽,完完整整地还原了出来。
巨大的风声迎面而来,吹得李获月睁不开眼睛,她抬手遮眼,手上却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剑。
刀刃切过肉体的手感那么的熟悉,那张鲜血淋漓的少女的脸再度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赵筎笙,那个她亲手杀死的女孩。
她苦笑着向她贴耳说了一些最后的话,李获月下意识想松手,可即使她什么都没有做,那被斩开的女孩依旧被她手中的剑给撕裂成了漫天的血花。
她望着那残酷又美丽的血花有些发怔,即使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坚韧,但嘴唇微微颤抖却暴露了她内心最深处的一些脆弱的东西。
在鲜血之中,有狂风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逼来,李获月下意识抬剑,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逼得后退,那张狰狞、扭曲,满是鲜血混合着眼泪滴下的男孩的脸几乎占据了她的视野。
她当然认得这个男孩,她亲手搅碎了对方的心脏,切开了对方的身体,将那螺旋的血恨施加在了他的身上。
憎恨,厌恶,鄙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了她的身上,那个男孩咒骂着她,将她的虚伪,冷血以及卑鄙龌龊都用最难听的话语吐出。
她只是默然地承受着那些攻击,无法否决,无法躲避。
最终,她还是和那个故事的结尾一样,彻底杀死了司马栩栩。
她一个人站在黑暗的中央,周遭的黑暗缓缓褪去,她所伫立的,是尸山血海的顶端,蜕变成了最终的那个“月”。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呢?拒绝你一直以来走过的那些道路,拒绝这条道路最终成就的你。”
在李获月的身后,那灾厄般的影子升起了,它于噩梦中显现,似是梦境,也似是实体,就像是李获月的影子一般无限延长,立起,俯视着尸山血海之巅的女人。
圣意残留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