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你伍子胥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神人一般的号召力,此时你的声音也已经被淹没在溃兵的哀嚎声中和得胜者的欢呼声中,没人能听到你的声音,战前所有计划布置都成虚设。
伍子胥只有站在战车上呆若木鸡的份儿。
这边伍子胥束手无策,那边越国大军上下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最值得一说的是越国的本地大夫石卖,石卖名为带兵的将军,可是不太会打仗,但他带兵抓过盗贼,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也是乡野捉蛇高手,知道抓蛇拿七寸。所以他从越军进攻开始就盯上了敌阵后面土丘上吴王阖闾的战车,阖闾因为得到了湛卢宝剑,一心想成为天下霸主,形之于言,表之于行,特别命人在自己的御车上设置了高大宽敞的金色华盖,与众不同,特别好认。阖闾的战车在什么地方藏不住,石卖人高马大,这杭嘉湖平原又一平如砥的,他只要稍稍踮脚一看,马上看到。石卖铁了心,带着手下千把部卒不管死活往阖闾的金色华盖冲击,就是要“蛇拿三寸”,势比登天,却事在人为,还真的让他达到了目的,他一番猛冲,竟然和阖闾近在咫尺。本来石卖是不可能接近阖闾的,吴军虽败,但阖闾的护卫车队都是精兵悍将,一定会把三军主脑保护好好的逃命。关键是伍子胥接受不了失败的事实,一时激愤,把阖闾的护卫车队带走去阻拦败兵,只是让太子伯嚭带着他的部卒保护阖闾,太宰伯嚭的部卒怎么能和大王的卫队比呢?虽然想拼命保护阖闾不受伤害,但经验和能力都不济。石卖的手下刚好相反,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行,但进攻的能力绰绰有余,要知道他们全是亡命之徒,一旦走上战场,就是诸暨木柁,只有一个想法,不是立功受赏光宗耀祖,就是横着躺到马革裹尸。
石卖带着所部士卒杀到阖闾的战车前,阖闾大王毕竟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王者,一点不怯阵,挥舞手中的湛卢宝剑带着手下迎战。湛卢宝剑享誉天下,断金切玉,威力惊人,冲到阖闾战车前的越兵倒下一大片,没有一个是肢体完整的。石卖见靠近不得阖闾,急了,他本来还想活捉阖闾的,立不世奇功,眼见阖闾有湛卢在手,难以达到目的,于是恶向胆边生,命令手下用土弓射。一时越军的竹箭像夏天的阵雨一般飞向阖闾的战车。阖闾手下的将士自从伐楚归来,丰衣足食,狠狠发了一笔横财,戴在头上的盔、穿在身上的甲都很精良,不是铁甲就是青铜甲,或者是厚厚的牛皮,竹箭根本射不到他们精心保护的要害之处,但手上、腿上是没有重甲保护的,难免会挨上几箭,这些伤看似不惹事,完全能熬一熬,哪知竹箭上是煎着五步蛇蛇毒的,一刻都熬不得。护卫的吴兵凡是挨上一下的,无不痛倒在地,鬼哭狼嚎。失去护卫,石卖终于能杀到阖闾面前。此时的石卖手中那柄粗制滥造的青铜剑已经砍得卷了刀刃,被他丢在一边,捡起地上一把死去的士兵丢下的一把石制大刀向阖闾扑去,这把粗笨的石刀竟然一半是黑曜石成分,阖闾的湛卢宝剑竟然伤不得它。石卖顿时信心大增,凭着一身蛮力挥舞石刀乱砍乱砸,阖闾本来好武力,曾经请过大剑师学过剑法,精通剑术,完全可以利用石卖的蛮力,三两拨千金,一剑刺死他,可惜此时他的大腿上也中了两支毒箭,痛得他牙关紧咬、大汗淋漓,剑术自然大打折扣,竟然被石卖的石刀打中了右脚脚趾头,脚趾头被打烂,穿在脚上的一只屦掉在车下,阖闾再忍不住,大叫一声“痛也”,手中的湛卢宝剑捏不住跌落在战车下。阖闾顾不上王威,抱着脚趾头咧嘴獠牙大呼小叫,他的战车也受惊吓,往前没命狂奔。石卖想追上去把阖闾彻底了结,可惜石卖有点分心,他朝掉在地上的吴王之屦和那柄宝剑多看了两眼,毕竟躺在地上的宝剑能断金切玉,乃是绝世之珍,还有那只屦,虽然不过是用苎麻编织的草鞋,但那是吴王之屦,价值不在屦本身,而是其名气,把这只屦送给越王,说不定能得到一千户食邑。就这样私心杂念一上脑,错失良机。伍子胥带着阖闾的护卫队赶到,挡在石卖前面,拼死保护阖闾,石卖功亏一篑。
石卖当时还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湛卢宝剑,甚至等伍子胥保护着阖闾跑走后,他先捡起了地上的屦,再去捡宝剑。捡起宝剑细细一看,上面赫然刻着“湛卢”两字,湛卢宝剑乃是天下霸主之剑,天下诸侯国只要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大剑师薛烛许下的魔咒。石卖这才幡然醒悟,为什么自己牺牲了这么多部下,才得以靠近吴国阖闾,原来阖闾有此宝护身呀!石卖内心狂喜不止,他像一只被喂饱的猎犬,已经没有饥饿感,不再对跑在前面的猎物产生兴趣。要知道他的部下手上有毒箭之利,是吴人最畏惧的克星,可是因为石卖害怕湛卢宝剑和吴王之屦得而复失,护宝要紧,于是命令手下停止进攻,让伍子胥有了喘息的机会,可以保护阖闾飞快撤退。
缴获了湛卢宝剑,吾心足矣,石卖于是把吴王之屦送给了自己的副将灵姑浮,有这么大的收获,大家分一调羮。灵姑浮是个好后生,石卖有心招他为婿。把功劳送给他,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越军对吴军穷打猛追,一直追杀到五湖南岸的码头上,也就是今天太湖靠近浙江湖州的岸边。
五湖上停着吴国的大批战舰,伍子胥和伯嚭指挥卫队把阖闾第一个送上一艘叫余皇的指挥舰上,也不管后面大群逃兵的死活,火速命令战舰驶离码头。余皇号虽然高大巍峨,但上面有近百人的划桨手,又升着大大的风帆,此时浩浩荡荡的东南季风不再是吴军的克星,成了救星,风吹帆鼓,正好帮阖闾逃命,不用半个时辰,大船已经驶离南岸,进入太湖的深水区,和后面的越军追兵隔了一段宽宽的水面,逃上船的吴军这才缓过一口气,而来不及上船的只能束手就擒,成为越国的俘虏和奴隶。
杀红了眼睛的越军没有舟楫之利,追到太湖边再不能前进半步,只能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吴王阖闾逃过一劫,空有满腔斗志,也只能跺足捶胸,徒唤奈何。
伍子胥和伯嚭刚刚喘上一口气,侍候阖闾的寺人慌慌张张跑来通报噩耗:我家大王怕是不行了。伍子胥大吃一惊,在越军重围里救出阖闾时,他查过其伤势,只是左脚大拇指被砸烂了。战场上不要说脚大指砸烂,就是整条大腿被砍断,只要止血及时,也不会送命。这伤根本不在致命处,军中医工处理伤口后也说没大事,怎么可能丧命呢?伍子胥和伯嚭急忙赶到阖闾床榻边,这时的阖闾已经不成人样,全身浮肿,头大如缸,七窍出血,气若游丝,见了伍子胥只能说一句“寡人的湛卢宝剑!”就睁着双眼极不情愿的一命呜呼。伍子胥见多识广,一眼看出这是五步蛇蛇毒攻心的症状,这才幡然醒悟,害死阖闾大王的不是被砸烂的脚大指,而是插在大腿上的两支竹箭,这两只竹箭箭头上被人淬过蛇毒,杀人于不经意间。吴越地方多五步蛇,当时吴军常要在野外作战,军士被五步蛇所伤是常有的事,五步蛇奇毒无比,比眼镜蛇更可怕,但每个军中医工药箱里都是备着解药的,只要发现及时,迅速用药,可以保命。可谁会料到穷途末路的越人会狗急跳墙在箭头上淬蛇毒?这是每个中原诸侯国的“王师”都不屑于干的卑鄙勾当,毫无道德底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世人不耻。而越国号称东夷,是没有经过文明熏陶的野蛮人,他们怎么知道中原文明之邦的规矩呢?
吴王阖闾或许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纵横疆场几十年,大小见仗百余仗,可谓是久经风浪,没想到竟然会在小阴沟里翻船。当时全军上下人人都以为和越人打仗,不就是三根手指捏田螺,轻而易举,谁料结果竟是大败输亏,而且阵前死了大王,付出吴国立国以来最为惨痛的代价。
晚了!完了!伍子胥后悔莫及,无地自容。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要是当时自己和王的卫队没有离开阖闾大王,还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吗?要是当时就识破越人的阴险毒辣,马上给大王上蛇药,或许大王就能绝处逢生。大意!太大意!伍子胥想来想去都是阖闾大王对自己的天大的恩情,言听计从,帮自己报了杀父之仇,而自己竟然以怨报德,铸成不可饶恕的大错,让他送命。越想越愤激,心一横,就上前摘下阖闾挂在卧榻靠背上的属镂宝剑,要自我了断。吴王的属镂宝剑也属于当世十大宝剑之一,它有一个特别的作用,臣下犯了大罪,国君念其功高,不忍灭其族,于是赐其属镂宝剑作为暗示,请他自尽,以避免家族受牵连。如此,国君不背滥杀的恶名,臣下不受灭族的大难,皆大欢喜。所以属镂宝剑是洗忧之剑。现在伍子胥看见属镂宝剑在眼前,认为自己罪已及死,不等大王下令就自作主张了。
幸亏伍子胥进来时还有一个同伴伯嚭站在一边,见势不妙,一把抱住伍子胥死死不放。
伯嚭道:“请相国大人三思而后行。现在大军遭新败,士气低落,大王已薨,新王未立,正是需要你这个大忠臣力挽狂澜、中兴大吴的时候,你怎么能不负责任一死了之?你这样做不是太私心了吗?你若一死,将背上奸臣误国的骂名!”
这伯嚭乃是当时当世名嘴,他的话逻辑性非常严密,要是谁能找出其中的破绽,说明此人的思维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混迹诸侯国靠嘴巴吃饭了。伯嚭和人言语交流,很善于利用对方的弱点,这不,他一句“你将背上奸臣误国的骂名”,就一下击中了伍子胥的要害。伍子胥忠直一生,以此为傲,最怕人家骂其奸臣,这一下刺激,马上令混沌状态的伍子胥清醒过来,是啊,伯嚭这位老同乡说得对,大王已死,大军新败,吴国朝内朝外一团乱麻,诸王子要争位,中原诸国虎视眈眈,正是需要自己这位相国大人稳定乾坤的时候,怎么能图自己的一时痛快、一死了之呢?该逆势而上,奋发有为。
伍子胥痛心疾首于阖闾之死,心无旁骛,没有弄清楚伯嚭的真实用意。其实,伯嚭这话救伍子胥一命是其次,真正要救的乃是自己的小命。大王阖闾战死,要是依法办事,伍子胥第一责任人的话,他伯嚭就是第二责任人,伍子胥若罪及死,他伯嚭自然也得死。可是他伯嚭不想死。所以伍子胥万万不能时,他若一死,都得按法论罪,自己性命一定难保。伍子胥要是活着,他伯嚭就再没有死的理由。
你说这伯嚭的心计有多深沉!伯嚭和伍子胥一样,都是来自楚国的亡臣,甚至两人的出生都大同小异。伯嚭的祖父伯州犁跟伍子胥的父亲伍奢一样也是楚国的大忠臣,其忠直传家累世,甚至比伍子胥的家族更悠久,已经在楚国享誉忠直美名两百年。直到伯州犁这辈时,楚国的所有忠直家族遇到大危机,原因是楚平王不喜欢铮臣,铮臣的胡言乱语有伤王者自尊;他只喜欢佞人,佞臣曲意逢迎,能维护王者的威望。于是忠臣们接连遭殃。伯州犁因仗义执言被灭族时,孙子伯嚭恰好不在郢都家中,逃过一劫。伯嚭后来像伍子胥一样历经磨难逃到吴国,通过伍子胥的引荐,担任吴国太宰一职,成为阖闾第二宠信的大臣。伯嚭和伍子胥家里都遭过灭族之灾,各自心灵遭受过巨大创伤,都属于创伤性人物,只不过病态表现却完全相反,伍子胥变得更忠直,忠直得简直顽固不化,像一柄利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见妖即斩,不知道妖性也是人心的组成部分,你能把人都杀完吗?太不近人情;而伯嚭相反,开始适应潮流,他痛定思痛,感觉自己要是继续走祖先们忠直的老路,说不定还会有灭族之灾在前面等着自己,所以他的性格慢慢开始蜕变,变得像流水一样柔弱不堪,他总能顺着大王的心思说话行事,从不忤逆,从不显露自己的锋芒。慢慢,他的锋芒开始消散,而他的为人处世的圆滑也几臻完美。
伯嚭的话完全顺着伍子胥的性格,如春雨润物无声,天衣无缝,伍子胥不得不顺从。
于是伍子胥放下手中的属镂宝剑,放回原处,传令战船升起白旗白幡给驾鹤西去的阖闾大王送行致哀,三军将士全体脱下战袍披麻戴孝为阖闾护灵,自己亲自跪在余皇号上呼天抢地嚎哭,似乎是在挽留对自己有天大恩宠的阖闾大王远去的亡灵。
伍子胥的嚎哭震天动地,令人毛骨悚然,能传到了十里开外,自然被站在岸边余恨未消的越军闻知,细细一听,方知是阖闾死了,顿时全军欢天喜地。
我哭豺笑,豺哭我笑,自然之理。
越国大军中只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此人就是越王勾践。
不是因为吴王阖闾之死让他高兴不起来,而是担心范蠡和文种的接下去的去留问题,让他高兴不起来。
这次槜李之战,出人意料地大胜兵强马壮的吴国,范蠡和文种自然是第一大功臣,没有文种的庙堂神算,准备了大量的土弓,仅凭越国这班乌合之众,绝对不能阻挡住吴兵的战车势不可挡的进攻;没有范蠡的临阵决断,抓住战机,一鼓作气,可能兵败如山倒的就是越国大军。勾践打心眼里对这两位楚国来宾敬佩有加。
可是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这两个楚国来的人才为何而来勾践心里一清二楚,不就是为了救他们的祖国——楚国而来的吗?现在他们的目的可以说已经达到,吴国已经被打败,从此不会对楚国构成威胁,现在吴国国君阖闾已经被越人杀了,吴国的第一大敌人不再是楚国而是越国,楚人已经成功地转移了吴人的注意力,范蠡和文种成功了,他们圆满完成了君王交给他们的任务,他们有理由衣锦还乡。若是能回到楚国,他们一定是楚王的宠臣,楚王给他们的赏赐一定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荣华富贵一百年。
要是范蠡和文种此时卷了铺盖走人,我们越国怎么办?
接下去,倒大霉的是越国。吴人要寻仇的是我们越国,是我勾践大王。自家大王被杀,可不是儿戏,吴越两国已经结下深仇大恨,吴人必然会来寻仇,而且有伍子胥这位令人魂飞魄散的复仇之神相助,足以让人日不安食、夜不安寝。伍子胥的复仇手段之暴力、残忍,举世难有其匹,要粉碎他复仇的阴谋,越国急需要人才。
所以必须要让范蠡和文种留下来,帮助越国对付伍子胥,而且一定要让他们责无旁贷留下来,死心塌地为越国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