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泪在未知的帮助下渐渐好转,我也打算出院了。为了庆祝我的康复,稔寐打算带我去中心城区的麦田里走一走,顺便与农户们签订收购协议,让战士们吃上即将收获的新一批麦粒。
异界的农田与北国大有不同。北国的田,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麦与稻,或是在河畔淤泥上,或是围湖而建,或是紧挨着一口口井,并没有一个规矩的形状,而是如野外生长的一丛丛芳草一般。居住在附近的仙灵们都会帮着挑水、除虫、拔草、收割,而那能够造化成水稻或小麦的仙灵,则会用北国之力让苗儿萌发、茁壮生长。收割下来的果实,会给附近的每个仙灵分上一包,另一部分被市井的人收买走,剩下的则由那稻仙屯着,以备不时之需。异界的田,则是大片大片,望不见边际,周围连河湖的影子都没有,却有喷灌机器哺育着一只只油绿的麦苗,有智能大棚控制各项生长条件。无需劳动力,只需间断地监视、控制,高品质高产量的果实就会一点点结成、丰收,再由城市交通系统送到每一个居民的家里。异界的麦子比北国的更白、更有味道,却也不如北国的麦子有味道——缺乏“自然”的味道与“心血”的味道。
一圈圈走访下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稔寐打开载具的门,轻盈地走到了麦地里,向我招招手。我便也跟在她的后面下来了,随着她,缓缓走到金色的麦浪中央,看着她灵巧地爬上收割机,坐在机器的顶上,我则躺在了收割机盛装的麦堆上。
“我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坐一整天!”稔寐伸了个懒腰道,“看着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看着低矮的棚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如果还有其他人,我便爱看着他们友善地嬉笑、追逐、奔跑,保护着他们,让他们和麦苗一起成长。”
我有些不可思议,稔寐竟然爱这里的景色!随着她的言语,我也看向白白的穹顶,看向一望无际的麦子。这里的世界仿佛就是这么小,只有我,和无言的大地。抬头的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稔寐喜爱此地的科学原因。白色的大棚,配合上棚顶交叉的黑色支撑结构,有如稔寐空间的背景。稔寐空间的麦田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没有蓝天,而只有一望无际的白。她喜欢这里,大抵也是因为内心深处对早已遗忘的“故乡”的眷恋。
“如果能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该多好,永远呆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她畅想道。
“你可以去北国。”我笑着建议。
她却认真起来了:“可是不行。我不能呆在封闭的伊甸园中。异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做,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去守护。”
她本不该属于异界啊!我在心中感叹着,转而问道:“那你真的不像从前那样在乎自己的过去了吗?假若你发现你本该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甚至连超人类都不是,譬如说是个人类,你又会这样想吗?”
“可现在的我已经是超人类了。”她说道,“就算我再度忆起,也改变不了这段时间留存下来的记忆,也无法消除我的既存人格。”
思考了一段时间,她承认道:“不过......你说得对。往日之事,对我来说已经有些云淡风轻了。因为我已不再迷茫,无需残存的夙愿来予我指导。”
我霎时间有些恍然。我忘川不正是一直以来依靠着残存的夙愿所指导的人吗!如稔寐所说,我是否也不需要它了呢?
于是我问:“那如果你忆起了过往——假若你有一些强烈的夙愿——你是否会再去实现他们。”
她犹豫了一会:“我想我会。此刻的我不会,是因为我见不到他们,我不知道我还有未被见到的夙愿。若得一见,内心何为而不有所动,怎么能够不去为之付出呢?不过,也需要结合我的现状。就算现在我突然回忆起了往事,也要先把异界的这场仗打好才是。”
没事,她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夙愿。我暗自思忖着。并且,就算她忆起了关于稔寐空间的事,也只是她所见识过的表象,并非任何有关姜汁冰淇淋所探索过的真相的线索。她大抵只会像曾经那样为自己的特殊能力慌乱几个时辰,然后重新振作起来。
“我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她自信地说道,“虽然表面上看来我们的损伤极为惨重,但正是破釜沉舟的境地会给予战士加倍的士气。我们和敌方的部队不一样,我们不是傀儡,而是一个个生动的意志,因此我们得以有更多的可能性,能够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扭转战局。接下来我打算先巩固好根据地,然后马上发起大规模的反攻。不过几个月,战争就该结束了!”
“你还得想想战争结束后该做些什么。”我说道。
“战争之后嘛......”她有些迟疑,“那就继续为盟主大人工作呗。修建一个新的盟主府,我、苏苡萱和盟主大人都住在里面,还可以招聘姜汁冰淇淋过来——让他换一个盟主大人不认识的身份——然后问问其他人都想干什么、去哪里,顺着他们的意愿,再将你送回北国......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在你的引导下游历北国山川。”
“当然有这样的福气。”我笑道,“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关于墨昙理论。或者说,关于苏弋琳的主张,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从根源上不是武力、不是能够简单解决的冲突,而是思想矛盾。有一部分人,他们想要重蹈墨昙时代,他们认为完全的人体机械化是正确的道路。你该怎么做。”
她保守地说道:“这种重大的决定......还是该交给盟主大人吧。”
“可是你不能没有你的立场。”我严肃地说道,希望能得到一份满意的答案,希望她能够解决我一直以来思考着的问题。
“唔......”她想了一会,“这的确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的政权还要在理论上完全站得住脚。击败了苏弋琳,还要去其他地区控制与此相似的情况。可是我们在明,他们再暗,我们很难发现谁在暗中偷偷对他人实施着机械化。”
“还会有一些自愿接受完全机械化的人反对我们。”我补充道。
“那就给他们这种自由呗。”她爽快地答道,“反正我们本来也有一部分重刑犯被改造成了彻底的傀儡。”
沉默了一会,稔寐又开口:“不过,我想来想去,好像苏弋琳的观念还真的难以驳倒。自古以来,墨昙理论的限制也只是‘为了避免重蹈墨昙时代的悲剧’,好像真的没有任何人真正地潜心研究过它与异界的关系,没有任何一部逻辑严密的着作去论墨昙理论是否利于超人类发展!”
“所以,”我发问,“我们无法知道真理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
“是啊!”她感叹,“倘若苏弋琳是对的,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反派!”
她想了想,又转而说道:“不对,我们不可能成为反派。就目前为止,我们对异界造成的祸害远少于苏弋琳。我们为超人类带来的福祉也远多于她。问题不在于反派与否,而在于苏弋琳究竟是不是敌人。”
我讲道:“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墨昙究竟是不是敌人。对于人类,他之所以成为敌人,是因为那些人将他逼得无路可退,扣上了‘敌人’这个沉重的帽子,他除了做人类的敌人以外没有权利拥有其他的身份,所以他只好彻头彻尾地成为敌人。”
她沉默了一会:“谢谢你......”
我有些不明所以。
“谢谢你。”她继续说道,“谢谢你旁敲侧击地告诉我,我该认清自己的立场,我该站在超人类的角度出发,而非是一味地支持盟主大人的思想。甚至有时,我还要像此刻的你一样悄悄提醒盟主大人,以免让她成为反派。我理解苏弋琳。她也非常不容易,她所处的政治集团也如我和盟主大人所处的政治集团一样险恶,所谓的帮手,实际上是自我利益的维系者,所谓的臣子甚至是秘书也会在你落魄的时候转身不顾。苏弋琳能够奋斗到今日,想必十分不易。依我看来,她和盟主大人一样,就像是挂在天边的两颗明星,庇护着、指引着异界,唯有她们能带领异界向前进步。只是,盟主大人用的是怀柔的方法,苏弋琳用的是激进的方法。他们没有绝对的对错,而我们,则要证明给大家,苏弋琳的思想并不与当今的超人类相契合。”
“可是苏弋琳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她不可能让步。”
“那就把她打倒。”稔寐坚定地说道。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说,“她坚定地信奉墨昙主义,所以在她的眼里她所支持的就是绝对的真理。同理,她的信奉者们也有着同样坚定的信念。为了真理,他们所向披靡、死而后已,他们不会向我们投降,更不会相信任何能够反驳他们的证明。”
她感叹道:“这便是信仰的力量啊......可以引领人们走向光明,也可以让他们成为听命于人的傀儡。”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虚数文明所信奉的虚数之神。在众人虔诚的朝拜之中,唯独任蒹选择了放下信仰,建立自己的国度。而稔寐,则是这样的一个产物。她,又会对信仰有怎样的态度呢?
于是,我转而问道:“假若这个世上有神明,你会听从他的指引吗?”
“神明嘛......我不认为我需要祂的指引。”她认真地答道。
“那么。”我问道,“你认为神明存在吗?”
“唔......”她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北国那些厉害的仙人们算不算神明。可是以我为中心的话,我没有什么信仰——我觉得我最大的依赖也只是对盟主大人的亲情——所以于我而言便不存在神明。”
我没再说话,而是拨弄起身边的麦粒,顺着其上的纹路轻轻拂过,感受着麦粒的丰厚。
“沙沙、沙沙......”轻盈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不知何时,稔寐跳了下来,来到了我身边。
“虽说我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了,但我很好奇我身边的人们,包括你,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我想多了解一些。”她再次开口。
我笑道:“从前的你也是这样,常常注意着身边的人。”
接着,我站了起来,和稔寐并肩在金黄的麦田中漫步,任凭时间流逝,抒发着彼此的心声,聆听着彼此的愿望。我一点一点地,从我如何留长发开始,到与簪花皇帝观星,为稔寐讲述了我的故事。我没有避讳我的罪孽,却悄悄隐去了我和她的交集,编织出了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生。她耐心地倾听着,在关键处感慨着,以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着我,她会尽力帮我找回灼羽。她也告诉我,她感到有一个人,如萤火般照亮了她的生活。
我真不想让这一天流逝,不想离开这片没有忧愁的麦田。不知多久,终于有这样一个知己,可以让我尽情对她倾诉,如亲人般敞开心扉。
一颗格外耀眼的流星拽着丝带般的朝霞色尾迹滑过了天空。
这真是这场战争中最真挚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