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可以速战速决,剿灭苏弋琳的残余势力,可稔寐却执意要以谈判的形式结束这场大战。她要亲自去苏弋琳的驻地与她和解、对她劝降。
历史上,一场以两方势力为主导的大战,胜利的一方总是风光无限,而败者则总是被是为非正义的、被鄙视、被以各种理智或不理智的缘由批判的那一方。失败的那位领袖,或是被斩首于马下,或是被毒气闷死,一家老小乃至朋友都会受到牵连难保性命。有幸的,或许得以逃向荒无人烟的地方寻得善终,却永远无法在社会上、在历史中获得善终。
胜者一定是英雄,败者一定是叛贼吗?至少,历史书中总是这么写的,因为历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可是,我难以从一页页壮丽的篇章中看到神圣的光辉,感受到爱与美。胜者与败者的手上均沾染了鲜血,两方的统治区均有无数平民无辜地牺牲,区别只是数量和方式。谎言、背叛,欺骗,成了司空见惯的手段。程序与结果,无论哪个都不能作为正义的缘由。事实就是,没有哪一方是圣人,战争本身与战争的主导者也从来不值得被歌颂。我们要理解,战争的两方既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魔,他们都是人,都是你我可能成为却并未选择成为的样子。他们有他们的矛盾、他们的苦衷、他们理所当然应该具备的善良与邪恶、人性中的各个方面。败者从来不是恶魔,因为恶魔不会那么轻易地战败;胜者从来不是圣人,有圣人的世界不该有战争的时代。
那么战争结束、胜利之后,这个世界真的得到了真正的正义了吗?世上的人民真的都沐浴在更善良的光芒之下了吗?如果做得好,战争也最多仅仅能够消灭腐朽的、丑恶的事物,光明与美好并不是通过杀戮与消灭就能得到的,还需要人为的创造。
稔寐感到,切断了对所有机械化人体的控制之后,战争的目的就达成了。她不愿再进攻、再杀戮,她想开始创造的过程。
虽然面对我们的战士,她沿袭着苏台风的传统,将苏弋琳视为敌人,但在我们私下的对话中,她真诚地赞美着苏弋琳,赞美着她的勇敢、她的强大、她的威严。若单从个人品质来讲,她胜过苏台风。她为异界的未来担忧,制定计划并一步步使异界壮大;她不会被个人的恩怨所纠缠而影响判断,譬如理智利用昔日爱人尊铭的反叛;她做事有分寸,会监视苏台风,却不会像姐姐一样彻底断绝一个亲人的生路。可惜,她的人生哲学是错误而荒谬的,她没有完全形成自己对世界的独立认知,而是相信了墨昙的理论,成为了一个暴君的信徒。她将勇敢、强大、威严用来压迫人民的自由,因为在她的哲学中集体的壮大就该通过牺牲个人的自由来实现;她通过未始、弑月和弑泪这三个人物,伪造了一个自己的小家庭并将她本可以拥有的温暖全部丢弃,因为在她的眼中工具与亲人永远是两个东西。
稔寐说,这场会谈并不是给苏弋琳一个面子,虽然她算是长辈,曾是平定了尊铭叛乱的伟人。她要让苏弋琳承认自己,她要获得对手的认可,从心理上获胜。
在心晨的筹备下,稔寐与苏弋琳艰难地通过虚数网络系统获得了联系,并一致敲定了会面的日期,地点就在她的军事部会议大厦。稔寐对未知和弑泪只字未提,可苏弋琳似乎早已预料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让稔寐在我和心晨的陪同下前往,不允许携带任何武器。在一阵紧张的谈判后,她和稔寐达成协议,同意将会议画面实时公开直播,让战争在异界人民的亲眼见证下结束,让新的领袖在异界人民的见证下诞生。
当然,为了确保我们的人身安全,稔寐在会议大厦的不远处布置了多支便衣队伍,以防不备之需。
一进门,迎接我们的便是严密的安检。拥有着再普通不过的超人类躯体的我倒没有什么问题,可稔寐身为“Re:me”的特殊身体结构与心晨的人造器官可是一经发现便会惊世骇俗的秘密。人类的存在对于异界来说已经不足为怪了,可如果她们的身份被异界人民知道,一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给我们带来麻烦。不过,这都在稔寐的考量之中。她熟练地利用了“空间”的能力,骇入检查机器所处的系统,用意念修改了检查结果,让我们得以顺利通过,保护住秘密。
苏弋琳的基地与我曾在人类世界看过的苏台风的基地大不相同。苏台风的基地有诸多富有美感的装饰,有北国的木雕、花草、观赏鱼,给人一种安详舒适的感觉。苏弋琳的基地则过于简约,除却复杂而精密的机关系统外,没有任何雕饰,简洁明亮。不过大抵是因为她的身材比较娇小的缘故,室内空间修得也略显狭窄。幸好陪同稔寐参会的不是弑泪,不然他就要弯着腰以防头发与天花板摩擦出静电了。
在秘书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一间小屋,天花板和地下铺的都是纯白照明瓷砖,发出冷冷的白光,增添了几分理性的气息。苏弋琳坐在房门那侧的沙发上,把另一侧的座位让给了我们。苏弋琳那熟悉的橘色卷发长长地飘到腰间,年华让她长了几根白发,长期的紧张与焦虑则为她甜美的脸添了许多条皱纹。看得出来,她用科技手段消去了沧桑的眼袋,以免消去那葡萄般双眼的威风,可这倒让她的五官显得更加不自然。
她穿着紧身衣,披着军装、套着一双长皮靴,矫健的左腿搭在右腿上,侧身坐着,双手十指交叉架在腰间,面无表情地斜睨着,打量着我们三人的举动。稔寐大气地中间的沙发上,正襟危坐,心晨则优雅地侧坐下来,将胳膊轻轻搭在稔寐所坐的沙发的扶手上。我有些紧张,心砰砰跳着,一边坐下一边竭力思考着自己有没有什么做得不够优雅的地方,直到发现苏弋琳的眼睛对我毫无兴趣,才略感安心。
“砰——”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房间的角落放了一声暗枪,稔寐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告诉我不要慌张。原来,是摄像机开始了录制,我们和苏弋琳会谈的画面已投放在了两侧的墙壁上。
会谈在稔寐和苏弋琳富有音韵美与节奏感的声音中开始了。两位女性温柔如水,词句之中却不乏火药味。她们在异界人民的瞩目下,大胆地谈了墨昙理论与,谈了各自的简介,苏弋琳更是毫不掩饰地为自己对异界人民集体进行完全机械化相辩护。
接着,她们聊到了战争。稔寐旁敲侧击地嘲讽苏弋琳不会为自己选拔助手,她嘲笑白沁泠的荒谬,对樨洛的小家子气嗤之以鼻。
“可是他们已经进了他们该进的地方——坟墓。你的那几位助手,也差不多是这样吧。”苏弋琳反攻得很尖锐,“我很同情我的女儿,她即使被你们俘虏,仍惦记着我。可惜,后来被你们以医疗事故为借口处理掉了......”
“请停止你的诽谤。”稔寐恭敬地说道,“你才是真正的凶手。能把这些话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我们只能看出你的蛇蝎心肠。”
苏弋琳无视着稔寐得发言,继续说道:“稔寐,虽然你是个年轻人,阅历很少,但苏台风能够欣赏你是有原因的。我也欣赏你,你的能力真的很强。”
“谢谢您的认可。”稔寐天真地笑了笑,没有察觉到苏弋琳话里埋藏的凶机。
“在得知存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苏台风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惊,也从此对稔寐女士刮目相看......”苏弋琳犀利地说道,“作为一个被苏台风设计谋害死的人,我很了解她的作风。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坚定地认为她没有能力带领异界走向强盛,她会在自私的情节中做出不理智的决策。稔寐,你能对你所信仰的领袖有所防范,证明你一定或多或少地对她有所了解。你一定记得,我和白限的死亡吧?新闻所报导的是,我,苏弋琳,刺杀了白限盟主,被苏台风所制裁。可当时的那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编造出这些话的人,除了唯一生还的盟主夫人,还能有谁呢?我亲眼看见,她对昔日恩爱有加的丈夫开了一枪,接着狠心地朝我身上打了几颗子弹,甚至不愿意告诉我她做出这些的原因......她是个充满母性的人,这一点你说得对,她比我更适合做母亲。可她也只适合做一名母亲,因为她的母性太强烈了,支配着她的行为。对于与异界文明不可相提并论的低等动物来说,母性可以让她们不顾一切地与敌人搏斗,来保护孩子的生命;对于人类世界的那些无知的子民来说,母性可以让她们舍弃自身的利益去为了成就另一个人而生活。对于苏台风来说,对异界人民的这种母性,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对自己的亲人下狠手,让她宁肯触碰自己难以掌握、很有可能带来灾难的墨昙理论,去违背她的主张来延续生命。”
我大受震撼。这个我近乎要遗忘了的、我曾以“未始”的身份知晓的只有我和两位苏氏姐妹所知晓的秘密,终于在今天被苏弋琳揭开了,被众人所知晓了。我不由得点了点头,从潜意识里表达我的认可,仿佛在说“事实的确是这样”。心晨一定很惊愕,但她为了保持端庄的仪态,控制好了五官上的表情。稔寐有那么一瞬间张嘴表示惊讶,却也很快调整回了波澜不惊的状态。因为她能够理解,因为她早已对苏台风的行事风格有所知晓,其实她甚至还想反驳苏弋琳,告诉她苏台也并不适合做母亲。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这是她需要永远埋藏的秘密。
她要以另一种方式回击:“其实,你们姐妹归根到底都是一类人,智慧、敏锐、有大局观,可是从根本上讲你们的价值观是扭曲的,却固执地以为自己是对的,要让别人都拥有与你相同的价值观。因此,你们的结局是一致的——去成为墨昙的信徒,去当暴君、独裁者。”
苏弋琳微笑了:“稔寐女士......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年轻人。你的认知已经达到了如此高度啊。我想告诉你,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是这样的人。不止是统治者,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具有排他性,即要让他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排除与自己相异的价值观。而统治着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拥有能够实践这一理念的权力,没有谁能抵抗得住这种诱惑,你也一样,这颗种子已在你心里生根发芽,只不过需要时间去滋长、去吞噬。最终,任何一个统治着都会走向独裁、都会成为暴君,区别在于速度与方式。”
“所以啊,”她继续展开进攻,“这场战争中没有哪一方是正义的,我们所秉持的正义也都是相对正义,并非绝对正义。若从结果考虑,似乎我更占优,因为我的被完全机械化的子民虽然死伤但无需承受痛苦,你的战事则是在痛苦中倒下、死去。并且......我想,异界的超人类,也不会选择一个外来者的正义。”
苏弋琳站了起来,自上而下凝视着稔寐。稔寐感到大事不妙,皱紧了眉头,小心谨慎地跟着站了起来。
“稔寐女士,你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不过......幸亏,有个来自你的星球的同胞,为我效力。”苏弋琳微笑道。
我和稔寐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明白,那个人,就是姜汁冰淇淋。
这下麻烦了。
墙壁的屏幕上,出现了苏弋琳与姜汁冰淇淋的谈话录像、出现了《虚数世界》的界面、出现了稔寐和姜汁冰淇淋的对话......种种资料,在我们的眼前,也在全体超人类的眼前,开始了放映。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能够顺利解决掉苏台风了。因为你是超越我们的生物,在你的眼中,超人类就是蝼蚁,就像我们眼中的人类一样。你有你的国王,你有你的神明,你的任务是熄灭异界的光明,把我们全部变成愚昧的样子,服从你的统治,就像我们掌控人类文明一样。”苏弋琳字字铿锵有力。
“可是你也是人类!”稔寐抓住机会去进攻。
“不一样,”苏弋琳嘴角上扬,“我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几乎都是超人类的血液,我的家族在这里生根发芽,我在异界拥有社会地位、拥有普遍的认同,我是这里的一部分。而你呢?在异界待过几年,又被多少人所认可?稔寐,承认吧,你是个外来者,你是另一个文明的间谍。”
稔寐哑然失笑。这句话戳中了她内心的痛处。我明白,胜利、荣誉、权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异界、是我们这群朋友所给予她的归属感。苏弋琳要把这归属感砍断,把稔寐的根砍断,让她变成飘摇无依的、光秃秃的枝干。
天花板被打开了,在摄像机拍摄不到的地方,出现了一排排炮管。
“我知道,”苏弋琳自信地说道,“你们三个,都是异类。忘川,虽然你流淌着超人类的血液,可你的心在北国,你随了你的母亲,要当仙灵;心晨,你则压根算不上一个人。你是一台机器,一个仿生人,甚至连被完全机械化的人体都不如!异界的未来,难道要交给外来者与机器人的手中吗?你们的部队,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在演一出荒诞的戏码。”
苏弋琳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稔寐女士。我听说,‘i’这个概念在你的文明中极为重要。虚数网络系统承载着你们的生命,虚数炮弹——也叫反物质炮弹——是你们最尖锐的武器。这真是一个爱恨交织的东西,它的发音如‘爱’一般让人觉得温暖、明丽,可实际上它却是如此锋利。你们声称要用‘爱’感化世界,实际上是要用‘i'毁灭一切吧......那我便不客气了,就让你们替整个异界承受这份感化的力量吧!”
她按下按钮,反物质炮弹接连不断地发射,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尖锐轰鸣。
可是我却感受不到疼痛。我的面前,只有白色的光芒,只有灰色的网格线。
原来,稔寐运用“空间”的力量,展开了稔寐空间,为我们抵挡炮弹的伤害。火光、爆炸、离子束......全部飞进了另一个空间里,我们则毫发无伤。
我安心了。终究是稔寐技高一筹啊,苏弋琳的炮弹只是从姜汁冰淇淋那里学来的技术,稔寐则是实打实的能力。
可我突然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在我的面前,稔寐的申请十分痛苦,双眉皱成一团,仿佛在承受着极端的痛觉。她双手握拳,要紧牙齿,挣扎着,却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腰,开始拼命地吐血。
我赶紧帮助她支撑起身体,可是她已经很难开口说话了。她瞪大眼睛,嘶吼着,尽最后的力量展开了更大的一片空间,可是空间在炮火的轰炸中破碎了。空间开始膨胀,白色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不好,我感到炮弹要射向我了,我本能地发动仙人教给我的力量,用一片尘雾围绕住自己,暂且作为一个护盾......
尘雾越来越浓密,知道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我最熟悉的,由尘雾组成的,忘川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