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又要踏上战场了。这可不是能被稔寐保护的科技部战场,亦不是如收拾房屋般安全的居民区,甚至部队里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身为代理盟主,稔寐不被允许亲临战场)。这是与曾经异界军事部最优秀的军官们的交火。
果不其然,我失利了,敌军如渔网般从三面包住了我们,身为队长,为了保护剩下的战士,我选择殿后。那是我第一次品尝伤痛的滋味。
“嗖——”几发子弹从脚边掠过,还有一个划破了我的裤腿。紧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万丈光芒,原来是敌方的远程炮弹打中了我面前的土地,要不是被旁边的战友拽了一把,我差点跳进弹坑里。就这样,我们拼命地撤离,撤离到安全防线以后,甚至没有时间用来恐惧,甚至只能依靠本能来活下去——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无端浮现出苏苡萱畏惧的面孔,我亲身体会到了她的痛苦与无力——不过我也无须继续忍受此般痛苦了,因为敌方的射线弹已穿过了我的左肩,凿出一个洞来,我顿时感到自己缺失了一部分,仿佛身体的左半边全部在血肉模糊中撕裂,成为了丑陋的存在。这怪异的感觉夹杂着深入骨髓的痛感令我一度感到窒息。疼痛到极致,便愚蠢地忘记了碧叶轻刃的存在,直到被抬进弑泪负责的医院,才想起这件能使我免于伤痛的宝来。可是止痛药以将我的痛觉神经麻痹,即将到来的手术也使我产生坚持下去的念头。反复衡量,我决定非紧急关头不浪费碧叶轻刃中的北国之力,我也相信弑泪优秀的医术能够大幅减轻我的痛苦。唯一的好消息是,身为伤员,我又拥有了一段休息调理的时光。
他大概就是弑泪了,虽然隔着防护面罩,但少有人有他这样高大的身躯,也少有人向他一样扎了一只金黄色短马尾。
“你好啊,忘川,听说你很久了,今天终于能见面了。”他一边准备着手术器具一边友善地说道,声音如无影灯光般温暖。他说道,“请放心,我会为你的手术主刀。刚才的检查结果出来,只是伤到了骨头,主要的神经并无损伤,一个简单的手术就能恢复创伤,成功率很高,醒过来就没事了。对了,我已经跟稔寐给你报了两个月的假期,这两个月在这座医院中养伤就好了,炮弹的辐射参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出现异常情况需要紧急应对,即使目前来看情况上好。”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是这样有气无力。
“不过很抱歉不能全程陪你,”他碧绿色的双眼透过护目镜看向了我,“比你重的病人还有许多,我希望最好能够参与三分之一的治疗指导。接下来我去看一下一个需要移植器官的病人,麻醉师会为你进行麻醉,我将在你入眠后陪伴着你,恢复以后我也会尽快赶到。”
刚想离开的他又在门口关心地补充了一句:“你害怕吗,忘川?”
“不怕。”我轻轻微笑,“如遇绝境,我自有保身之策。”
“哈哈...”他阳光地笑了,“像是影片中的台词呢。其实,我也总会怕,但想到无论结果如何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增大病人生存率,减小病人痛苦程度,这种安心便能填补我略有不足的勇气。”
“加油。”我与他挥手。
“你的身体也要加油。”鼓励过后,他轻轻地走了。没过一会,麻醉师便来了,只是没有除心理放松外多余的闲聊。很快,我从四肢末端开始渐渐失去知觉,仿佛沉入了深海,失去了理性与大部分的知觉,而只能够不断地呼吸、心脏搏动......渐渐地,我有种窒息感,在仿佛窒息而亡了的一刹那,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滴——滴——”检测仪在轻微响动着,伴随着智能护理床的自动移动,演奏出一款和谐而安宁的音乐。健康的时候,我以为医院承载着无尽的病痛与噩梦,是充满了无情的化学药品,无数患者的挣扎之地。可成为了病人,我才明白,这里是这样温暖,如孩提时期的摇篮,如风雨中安稳行驶的轮船,会抚慰每一个受伤的肉体与心灵,让人感到安心。若是添了弑泪这样优秀的医生,则是加倍的安心,还有温暖相伴。我感到自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在金黄的沙滩上惬意地晒着太阳,阳光暖呵呵的,配合上层层浪花的堆叠水声,让人很是舒服。就这样,我一点点地睡去了。这无梦的一觉,又消退了种种疲惫。
......
再次苏醒,顿时精神倍爽,输送进血液里的能量补充液与覆盖在双肩上的波粒理疗仪仿佛在给予着我无尽的北国之力。我打量了一番安静的四周,大概是基于我的特殊身份与来源地的缘故,我被单独安置在了一个六平米的小隔间内。这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的仪器连接着护理床,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其上放映着的信息又是那样清晰;天花板与另一角装有完备的电力系统与通风设施,巨大的电箱告诉我这里曾是一个小小的电力间;与护理床紧挨着的便是一个装有小帘子的浴室,还有洗手间与储物柜,按一个按钮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被两只机械臂抬送到浴缸上方,进行自动沐浴。不知是托稔寐的叮嘱还是发自弑泪自身的热忱,小帘子是一张专门挑选的北国丝绸,绣有梅兰竹菊,加封一层由异界工厂加工的防水薄膜。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在北国并非奇货,用的是中下等丝,刺绣人的手艺也非多么高绝,顶多用于制作外衣的内衬罢了。但是在异界便是具有极大收藏价值的珍宝了,能够为我点缀房间,可见其人之用心。
不久,打着哈欠的弑泪便进来了,他习惯性地戴着口罩、护目镜与医用手套,还不忘将门锁好。
“首先祝贺手术成功!——抱歉没能让你在醒来之后就立即见到我,”他说道,“只是......拜托下次提前告诉我你的作息好不好,我能从哪里知道你会在苏醒后麻醉一觉,从第一天晚上十点睡到第二天晚上十点,我刚想做个美梦,检测仪就告诉我你醒了......”
我按住按钮使护理床推着我坐了起来:“弑泪,你真的太好了,感谢你能不辞幸苦来看我,也感谢你专门为我摆的这个北国帘子,还有这间临时装好的小隔间,甚至连洗澡都可以自动化呢!”
“嘿嘿......”弑泪挠了挠头,微笑道:“因为稔寐听闻你受伤,很是担心,让我好好照顾你。手术成功后,我就没有太多可做的了,唯一担忧的就是你的心理状态。我相信把房间略微点缀一下就能带来些许的好心情。身为苏氏族人,我还是有一些北国小物件的,我也喜欢把它们摆起来装点房间。如果你喜欢,有时间我可以给你多拿一些。”
“谢谢,一件就足够了。”我深知北国物件在异界十分贵重,便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打量了一圈,从护理床夹缝中拿出一把折叠椅,坐在了我的身旁。虽然床比椅子高出了一截,但我还是需要仰视他伟岸身躯之上的脸庞。顿时,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毕竟,这是身为“未始”的我曾见过千万遍的脸庞,在那个梦境之中,我们是师生、是亲人。弑泪成长了太多。或许是与未知和稔寐的那段美好时光,让他有了追梦的勇气,有了改变自己的动力。从操起手术刀的一刻,他便不再是曾经那个阴柔软弱的孩子了,他的阴柔转化为了细腻,他的软弱转化为了手术台上的勇气。大概就连从小嫌弃弟弟的弑月见了他做手术时的样子也会称赞他吧。不过我从不打算将未始的事情告诉他,毕竟令我认可的身份是忘川,我也更希望单纯地与对方相处。
“怎么样,你感觉自己如何?”他一边问着,一边阅览着检测仪上的数据。
我仔细地感受了一番身体各处的状况,唯有左肩有一些麻痹和伤痛,肚子也有些饿。我如实地汇报了,弑泪也严肃地做了记录。
接着,他才摘下口罩,友善地说道:“那我一会给你拿一块草莓奶油蛋糕,我还有咖啡,但是大晚上的喝咖啡好像不太好。我还会给你拿一台电脑用来消磨时光,如果有什么需要,用通讯器联系我就好,我一般不能准时,但是会尽量托人或者亲自为你带来的。不过医院的伙食都是统一供应,现在也是特殊时期,没有什么办法为你做想要的菜肴,我们一日三餐都是从食堂打饭吃。喏,你看护理床上的这块屏幕,里面有一个点餐的功能,机器人会为你送饭。倘若你觉得一个人吃饭无聊,可以来我的办公室与我一同用餐,我也很乐意。不过由于我的工作比较忙,一般午饭都是应付一下的,能够陪伴你的只有早餐和晚餐了。”
“可是......”我指了指自己的左肩,皱眉道:“我方便四处走动吗?”
“当然可以啦,”他笑道,“又不是腿部骨折,还需要再休养几天。看见你肩上的罩子了吗?它还有固定的作用,所以不用担心行动会导致任何差错,不做剧烈运动都没有关系。生病了反而要多走动走动,因为病人总会有一种需要卧床休养的错觉,而比健康状态下的活动大大减少。轻则导致代谢减缓食欲下降,减慢恢复速度;重则会肌肉萎缩,甚至再也走不了路。”
“那医生有没有具体的建议?”我尝试性问道。
“散步就好了。”他指了指窗外,“医院的面积很大,你大可以去室外走动走动,还可以与其他病人聊一聊,解解闷——说不定还能遇到认识的战友。除此之外,喏,我不是说过护理床有一块屏幕吗?这可是异界的智能护理床,虽然不像你们北国一样可以用什么法力来疗伤——我也不太清楚,但总之肯定很玄幻——这个护理床就像一位24小时在你身旁看守的护士,能够保障你的生理健康,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都可以向它寻求帮助,它回答的可比我快,也比我准时呢。”
大概是瞥见了窗外的黑暗,我又觉得有些困了:“那我明早几点找你?”
“六点半吧。”他看了看表,“坐电梯去五楼的院长室,里面有一个小隔间,敲门就好——对了,提前通过你的护理床看一下明早早点菜单,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
“苏院长好。”我恭敬地敲响了隔间的门。
我听见门内的人急促地走来,为我开门,美式咖啡的香味顿时弥散在整个办公室内。
“不许再叫院长了,”他朝我摆摆手,“我喜欢被叫作‘医生’。”
“那,弑泪医生,”我改变了用词,“早上好。”
“早上好。”他坐了下来,打开了提拉米苏蛋糕的包装盒。看得出来他很爱吃甜食,尤其是蛋糕,好像每顿饭都不能缺少它的一席之地。我则要了一张烤饼和一碗馄饨。
以后,所有的早饭与晚餐,我们都在这间小套间内惬意地相伴,在纷乱的战火中,于安静的一隅休闲。我感到自己体验到了稔寐在盟主府与姜汁冰淇淋共进午餐般的短暂而真挚的美好时光。不过,他们聊的是他们都不懂的北国诗,我和弑泪聊的则是我们都认识的稔寐与未知。
我为弑泪讲着他们二人近日来的状况,讲我们敌后战场的故事;弑泪则讲述着他们曾经的友谊,虽然他并不知道我都悉数知晓。
我明白,他自始至终都为没能抛却身份坦诚地投入友谊而深感遗憾,我也明白他希望稔寐能够重拾旧日如钻石般璀璨的回忆。可期望的是他,害怕的却是我,我怕她回忆起我的罪行,知晓我为她编制的盛大谎言,我仿佛也成了伤害稔寐的罪人。
没过多久我便能正常地行动了,了解了整座医院后,我开始帮助弑泪进行一些治疗方面的工作。我不会问诊开药,不会做手术,但能够也乐意帮助他统计病人的健康状况与心理状况,并时不时地为一些人提供心理辅导。由于童年的经历,我不像弑泪一样害怕伤口与血肉,我总会在心里隐隐作痛。我总会去想,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要是苏弋琳能够直接投降该有多好,就不会有那么多战士需要受伤,也没有那么多勇者需要死亡。可没有办法,这不是我所能掌控的,我也不该去改变异界的大局。我感觉,这里的医生,要比鼓吹战争的政治家与军事家善良的多,也比我有作用得多,他们尽力为一位位本该健康终老得人们免除不该遭受的痛苦,给他们的心灵以安宁,不像敌方的医院里有药物试验、有机械化改造,这里的医生们为人们创造美好。
我开始享受着悠闲而美好的工作,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恢复,聆听着好消息从稔寐那边传来:苏台风和苏苡萱抢救成功,生命状态安稳;未知领导的部队连连获胜;稔寐也更加适应正面战场的作战,虽然没有参与实际战斗,但做出的指挥开始使得我们的势力占上风了。最令弑泪激动的消息便是,他的姐姐弑月明日就要被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