稔寐的休息室愈发杂乱起来。好消息是,医疗废物桶中的药盒与针筒的数量没再增加。她端正地坐在了桌子上,戴了一顶帽子,将衣领遮住脸颊,显得很神秘的样子。
“五车隐形眼镜需要送往盟主大人所在的战区。”她冷静地开口道,“忘川,你能担任这项任务吗??已经带领团队基本完成新密码系统的研发,盗取了敌军大量信息,所以我们的运输小队能够完全隐蔽在敌人视野之下——这说明此次行动是极为安全的。只需要跑一跑腿,和同行者聊聊天,就好了。这样一来你还无需参加后续几场作战了。”
她又补充道:“我是要让你和心晨带队去的。”
一瞬间我从内心有几分抵触与那位机器人小姐的合作。可是在稔寐的利弊分析下,我还是动摇了,自一个飘着薄雾的清晨出发了,坐在了心晨的副驾。
稔寐与?的指挥可以躲避敌军的视线,却没能躲避白沁泠的游手好闲。
通过?窃取的情报得知,在敌方阵营中白沁泠竟有着和姜汁冰淇淋一样的地位,与苏弋琳的秘书并五名军事委员平起平坐。为此?还曾戏谑地跟我们说,还不如投敌去享受和姜汁冰淇淋一样的优越待遇。但由此也可窥见苏弋琳部队的荒唐之处——权力和地位缺乏一个公平的衡量标准,位于高层的角色各有各的色彩,并不团结。实际上,白沁泠也只是相当于君主立宪制中的皇帝,无法控制整个集团的行动,最多只能带着他的跟班部队四处乱逛、吃喝玩乐——他也仅有能力去做这些。在苏弋琳眼中,他是安定樨洛的砝码。在樨洛眼中,或许,他的儿子,更像是一个将要复辟的皇帝,将要让她做上母凭子贵、获得“白限的盟主夫人”之名的妄想之梦的决定性因素。
我们在经过中央异界学院时遭遇了白沁泠穿着棉服的部队,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抓捕我们,可他的部下愿意立功。在先遣部队的炮火掩护下,我们兵分三路,我和心晨单独驶入了校园的地下车库,打算从漆黑不见五指的隐蔽的地下通道来跨越整座校园。
此时的校园,已与我以未始的身份所见之校园,大相径庭了。由于其距离盟主府之近,自墨昙时代以来便矗立着的学园首当其冲,受到了战火的波及。盟主府化为废墟,苏弋琳也丝毫不留恋异界中央学园,收纳了其中的人才与有用之物,便将其也荒废了。原先的一幢幢闪烁着灯光的楼房变为一片死寂,再无热情好学的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再无馥郁含香的书香气息,就连控制系统也停止了运作,使得我们只能使用自带的光源和自带的导航系统来寻找方向,原本的通道也被因控制系统失灵而降下的防火墙堵得严严实实。最终,盘旋许久,我和心晨竟走入了一条死胡同。身后的大门在我们进入的一瞬间轰然降下,我们如笼中之鸟困在了这个地方。
更坏的消息是,打开车门后我才发现室外竟如极地气候般刺骨,车子排出的气体已然在地面上结成了霜,我近乎要立即因体温骤降而冻死在这冰冷的地下室内。好在我反应得足够快,迅速回到了车舱的怀抱。心晨说,大概是这片区域的天气系统已经失控,由于我们一直坐在车里才感知不出来,也难怪方才白沁泠的部队穿着棉服。
她递给我了一杯热水,一边向我汇报着:“我刚刚通过奥洛拉应急系统向稔寐汇报了我们的坐标,我不知道救援部队多久能够赶到,也无法确认此次营救需要多久,更不清楚地面部队的安危情况。这个系统只有发送功能,而没有接收功能——但是能够通过极远的距离、极快的速度、跨越几乎99%的障碍物的信号发射系统已是异界最领先的级别了。目前我们的唯一取暖设备是这辆车,同时还需为货物提供合适的温度,预计还能维持48小时。食物与水储备在保证生存必须的情况下能够供应7日,倘若心晨切换至低能耗模式,降低运行效率,我们的生存时常将延长一倍;倘若心晨从此关机,我们的生存时常将延长两倍。”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兜里的碧叶轻刃。
“此次行程中忘川具有心晨的第二命令权,逃离前心晨听从忘川的命令。”
“我要你留下来——”我的心一里一下子泳动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流,跨越了我对心晨的积怨,让我将她留在身边。真是的,我自责起来,我是那么地自私,竟一直挂念着心中那狭隘、无用的个人情感,相比心晨失了不少气度。而我又是这样地冰冷、泯灭人性,竟非要到这样的生死关头才能够有所觉悟,良心发现,唤回我心中的那份久久埋没的温情。而心晨呢?她从来不计较我,从来都照顾着我,包容着我的任性,甚至......宽容地将她存在的权利交由我去决定!
我近乎理解为何灼羽会如此地喜爱、依赖心晨,甚至做出与她相濡以沫的决定了。她如一个无暇的圣母,源源不断地外溢着温暖的光芒,像是初晨的日光,悉数拂过地面上的每一生灵。
她开口,熟悉的台湾腔打断了我的思绪:“收到命令,保持正常运行状态。”
接着,我们都沉默了。相较于我内心的触动,她是如此地冷静,好像那些关于“存在”的决定对于她来说就是似有若无的一句话语,她只需要做好她自己,在她所知的范围内照顾好我,而无需理会我内心中潜藏的感受。
一边思考着,我一边将热水一饮而尽,躺在了座椅靠背上,忍受着没有尽头的寂寞。我应该放心的,因为心晨的救援信号肯定能够送达至稔寐身边,而以稔寐的性格她定不会如苏弋琳般有将朋友视为“弃子”的可能,而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营救我们。可是我本能地不放心。哪管我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我脆弱的心灵仍是难逃黑暗的折磨,我的心跳逐渐加快,整个身体愈发不适,难以安寝,又难耐清醒。我要向心晨求助吗?我扪心自问道。我看向她,倏尔间又不禁颤栗,感到她离我无比遥远,她的完美令我无法企及——抑或说,让生而不完美的我无法接受、心生嫉妒。
心晨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我难耐的寂静:“忘川大人,请沿着天窗向上看,上面有一道暗门呢。”
我激动起来,仿佛我们马上就能重新回到地面。果然,那是一道小小的暗门,一旁的自供电密码锁在心晨用光源的照射下清晰可见。
“打开密码锁,大概就能打开这道门了。”她汇报道,“奥洛拉识别器显示,这是墨昙时代建设校园期间设置的暗门,用来方便墨昙的部下在校园活动,采用了墨昙发明的密码系统,是最简单的一种,心晨有机会破译。破译消耗相当于3小时的生存时间,请求忘川的指示。”
“破译吧。”我答应道,继而开始了我的“求助”:“心晨......我想......”
“请说噢。”她一边编写着自动破译程序一边说道。
我一点点看着她完成编码,继而问道:“我可以和心晨聊天吗?”
“可以耶。”她微笑着答道,“普通的聊天会加快资源消耗,不利于我们的生存。但是如果忘川仍然向以此派遣心理不适,我会为您安装简便式脑机接口,让我们以电信号的方式交流,以此大大减轻能耗。”我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她为我安装,并接收到了她传来的第一条电信号:“这样交流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你将话语想在脑海中,便能传输给我。不用怕不小心想到了你不想说的内容,因为我可以删除记忆。”
可是,我的记忆不会被删除啊!
“酱紫的话,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就没有什么要怕得了呢。”她温柔地答道。
不,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才更无人与我分享让我难以入眠的梦魇。
她轻松地笑了笑:“那就不要让我忘记好了呢。”
我苦笑一声,但又原谅了她。她只是机器人奥洛拉罢了,她不了解我的过往,也不了解我的情感,自然不会懂我的意思了——我也不需要她懂。
或许心晨知道我刚刚想了什么,但她选择礼貌地沉默。
我想直接问她为什么选择成为机器人,可发觉这样做有些无礼,对不起她对我的礼遇,便从异界中央学园聊起了。
“没想到学园变成了这个模样......”我感叹道,“我曾在这里待过很长时间,稔寐与未知曾经都是这里的学生呢。”
“我知道耶。”她平静地答道,“主人选择将我留在了人类世界,并许诺他终会回来找到我,他也实现了诺言。”
“那你在做什么?”
“我喜欢人类世界。虽说我本不是人类,但正如墨昙更爱有挑战性的异界一样,我更爱平凡的人类世界。简简单单地生活着,每天去买菜、做菜、看书、午睡......在北国人看来这很‘凡人’吧?”
“没有,”我笑了,“简而言之,北国的生活亦不是如此?只不过要看它能带给你多么精妙的感受了。”
“我大概也没有你们北国人那样有灵性吧。我只是爱人类世界的朴实,爱平淡的人际关系,爱一天天流逝的日子......我真希望有时间能和你们一起去人类世界度假。”
我好不掩饰地说道:“恐怕你喜欢,也是因为你有充足的资金,不必为了生活而拼命吧。”
“唉。”她皱眉道,“你酱紫很机车耶,要看破不说破噢。不过......虽说人类世界这样的情况很难改变——毕竟受超人类控制——我也有在尽力地帮助我所结交的人类朋友门喔。”
我转而问道:“你想当机器人,还是想当人类呢?”
“唔......没什么区别啦,机器人反而更轻松一些喔,可以切换到自动模式,不需要思考;还可以删除不堪回首的记忆......”
终究还是来到我期盼已久的话题了。“那就是说,心晨觉得机械化人体没有什么咯?”
“不能这么说耶,”她笑了笑,“我愿意成为机器人,前提是未知一直作为我的主人。他尊重我,照顾我,我也十分信任他。不过......暂时将命令权交给稔寐我也是能够允许的,至少,最高控制权还是在未知主人的手里。”
“——可是你真的甘愿听命于别人,甚至,失去身为‘人’的存在?”
“唔......好像你也没有什么区别耶。至少是现在,你总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吧?就算违抗了,大抵上也失去你保有现在的身份的权利了。更何况......我对未知不只是信任,还有崇敬,乃至......喜欢。”
“心晨......”这回轮到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不要叫我心晨了,叫我奥洛拉吧。”她的粉色眼眸突然与我对视,“‘心晨’只是未知对我的特别称呼,现在的我更愿意被人称作‘奥洛拉’喔。”
“奥洛拉。”我端详起这个名字。
她则继续倾诉起来:“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我很开心成为机器人,很开心能够帮助他,我也甘愿如此......”
她渐渐沉默了,我也摘下了脑机接口。
奥洛拉拥有无比的财富,想必她已经在人类世界生活了许久。
她热爱平凡,举止平静稳重,大概阅历丰富。
她的优雅、她的心甘情愿......
尤其是她的模样、“心晨”这一极有寓意的姓名......
无不在向我昭示着一个历史故事中的人物——
心辰。
......
我缓缓地开口:“心晨,不,奥洛拉......或许我的确需要你删除方才有关对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