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奈何变化出了一尾轻舟,执桂棹与兰桨,晃悠悠地,载着我荡出了层层尘雾,等到万般灰色俱尽,眼前开出一道光芒万丈的路,仙人轻轻转过身子望向我的双眼。我读不懂她眼中的神情,只是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万般不敬,不该凭着自我的任性,闹着让她送我离开这无边的幻境......可仙人并未犹豫,执起我的手,轻吹一口气,便让我轻飘飘地升到了空中,又随意一掷,遂送我到了那耀眼的道路上。
白晃晃的光芒包围了我,我下意识地生理上闭上了双眼,过了许久,终于睁眼,竟一下子来到了稔寐的面前。环顾四周,是她的住宿房间,不到清晨六点,披着一头乌发的她还在熟睡,垫在头下的左臂末端的手上,毫无遮拦地露出了那印着她的名称与出处的金属部件。
如冷水浇头般地,我霎时间意识到需要回避,便忙转过身去,没想到笨手笨脚地被桌腿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又把椅子带翻了过去,制造了一片突兀的噪音,将本在睡梦中的稔寐吵醒了。我还未来得及道歉,睡眼惺忪的她便已一跃而起,将伴睡的绯焰唐刀利落地拔出刀鞘,使刀锋狂傲地指在了我咽喉的方向。我与那寒光之间,不到一尺。
“稔寐。”我唤道。不知为何,此刻我眼前的她,让我想起了与她的初遇,从监控画面中看到她利落地打破眼前的一切障碍、向院子的“主人”——我——发出烈焰般炽热的威胁。
我眼前的她清醒了,披头散发的样子还真像那刚接受了我的“改造”而从麻醉中醒来的Re:me初号机——也就是自由的稔寐最初诞生的样子。一幕幕与她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可我知道现在每分每秒都如沙漏中的金粉般珍贵,稍有不慎便会从指尖流过,令我失去无可挽回的巨额财产。
她先是大吃一惊,后又连忙收刀,用另一只手遮住还未梳洗的脸面,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忘川!?你怎么在这里!我——我表示非常的抱歉,我的身体还处于非常警戒的状态......只是,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最后的一个提问,却毫无遮掩地流露出了敌意。这是稔寐的特点,我在心中默念,低下头回答道:“你忘了?我要来加入你的队伍,帮助你。”
“哦!”她如梦初醒般拼命点头,说道:“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件忘掉了!只不过,还请你先坐一会,房间内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我先去梳洗好,然后带你去用和盟主大人共进早餐,同时讨论有关事宜。请放心,我们将前往盟主大人的私人起居室,不会有其他人的涉入。并且,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我对你的尊敬与重视,也需要你能够与盟主大人袒露真言,尽你所能,以及......致以崇高的敬意。”
“明白。”我郑重点头。
我静候片刻,等待稔寐更衣,她出来时身着的簪花圣上赠送的北国战服,带着如奈何仙人之眸一般的项链,背着绯焰唐刀,脚步轻盈。若单看打扮,她似乎比我更像北国人。但北国仙灵的特质主要刻印在内心与灵魂深处,再得道,稔寐脑中那被任蒹铭刻的独属于Re:me的机械化思维方式是不会改变的,她本就是人造的,而非自在的,更别提如今深陷异界政治斗争而难以脱身的境地。
虽然身处于人类世界,但毕竟是异界盟主的秘密府邸,竟如地宫一般绮丽,走廊上铺设着上好的大理石瓷砖,墙面上雕着木质窗花,窗后是盆栽景致、各式观赏鱼或色彩鲜艳的笼中之鸟,一株株或是开了花或是垂着珠子的藤蔓从上面垂下,掩映着一盏盏灯火,天花板则漆成了蓝天的样式,丝毫不让人觉得压抑。虽然这些装饰与布局不符合北国的礼法,不顺应自然之气,但对于超人类来说也已是颇为精妙,可见苏台风盟主究竟还是苏迪先人的后辈,骨子里仍流着那一份对北国的爱羡。
一道科技化的大门断绝了走廊中残余的美,随着稔寐进行权限认证,大门缓缓上升,我们走入下一段单调乏味的廊道,彻底与身后的一切挥手道别。
我初觉新奇,后又深感忧伤,哀伤此处不是我的归处,哀伤超人类的主题文化是这样缺乏灵气。
被两名士兵把守着的房间,想必是盟主暂时的起居室了,我有些不自然地整理好衣襟。
“盟主大人的贵客,”稔寐对两名士兵说明道。
“虽是贵客,但盟主大人没有事先嘱咐的,也要按照规矩搜身查证件,以防出现......盟主府发生过的状况。”
稔寐恭敬地点头:“我知道。那便先让我去要来盟主的嘱咐吧。”
两名士兵看起来训练有素,接下命令后便每再去看我,只是回到立正的姿态,绷紧每一条肌肉,观察着新的情况。
不一会,稔寐便带着我进去了,那是一间宏伟的大厅,烟雾缭绕,盟主大人坐在一张黄花木雕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文件,饮着茶,吃着早点。她的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屏风,其上的图案竟与簪花圣上给我看过的【昨夜星辰昨夜风】有几分相似。天花板上有一道小小轩窗,流淌着地面上的阳光。
“你好。”盟主大人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靠在了身后的刺绣坐垫上,双臂环抱,郑重地打量着我:“欢迎来自北国的贵客,请走近一些,你身旁的是如今的异界盟主继承人,我亲爱的女儿,稔寐。稔寐,你可以过来和我一起喝茶,也可以和你的北国朋友一起站着喝,只要你愿意。”说着,稔寐便恭顺地为我和她自己倒了两杯茶水。
“怎么样?这也是从北国进来的,我的岳母传给我的普洱茶叶,但没有北国的清泉相伴,想必在你眼中也是十分逊色了。”
不会忖度心意的我没有去顾虑她的话里有话,只是尽可能礼貌地答道:“确实需要相匹配的泉水相伴,才能让茶叶萌发出更好的滋味。”
苏台风没有继续回应,而是转身向稔寐问了一些话,又转身对我说道:“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了,毕竟我们的时间经不起浪费,要不要先表演一下你的本事?”
天啊,她难道在渴求着我化成另一种模样,或是朝天上喷火,或是释放天雷吗?
我尴尬得几乎冒出冷汗:“非常抱歉......我、我并没有多少造诣,我唯一学会的一点北国法术便是幻化出一些毫无杀伤力的尘埃,而教授我的仙人也不允许我用她的招式干涉异界......”
“嗯,”苏台风点头道,“我喜欢你说实话,那这样,”说着,她打开一个茶几下的抽屉,掏出一支手枪来,“这是一把训练用的模拟枪械,不会发射出真实的子弹,只会模拟出打击感,请你对着对面墙面的人体标靶模型试一下吧。”
我穿戴好装备,转过身去。VR设备让我看到了镖靶上的射击点与枪械的型号与子弹填充情况,甚至还贴心地配有动作指导视频。我按照画面中的样子单手持枪,屏息凝神去瞄准。某一瞬间,我感觉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工作,抓住那个瞄准点,要比体会控制尘埃的方式、感悟仙人传授给我的心境、寻找北国艺术中的意境要简单得多,只是一点一点地接近在接近,心无杂念......“嘭!”我扣动扳机,枪械模拟给我了无比真实的声音与后坐力,我转头看向盟主,她轻轻地笑了以下:“如果这是第一次使用,确实不错,再换一把,”说着,她又拿出一支步枪扔给我。如上次一样,我的表现再度令她微笑。
盟主打量了一会又问道:“那你想要担任怎样的工作呢?是带领一支小部队奔赴前线,还是做通讯工作,甚至是后勤?战略工作恐怕是不能交给你了,毕竟你对超人类与超人类的科技均了解甚少。”
我犹豫了一会,看向稔寐:“盟主继承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苏台风长叹一声:“那大概率是前线了,毕竟需要让稔寐手里的额传家宝发挥大作用啊。”
我恭敬地低头道:“听从盟主安排。”
“你还想说点什么,关于你自己?”她沉默了一会,忽然犀利地瞪着我说道:“在抓住实在的证据之前我不会主动怀疑你,但上一个自称有特殊本领并加入到我麾下的人可是苏弋琳派过来的间谍!好在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提前撤离,完美地保住了我的整支部队。忘川——真是一个富有北国气息的名字——我相信你明白,以你年轻而天真烂漫的头脑,就算果真是弋琳的间谍,有她精明的头脑相助,也斗不过我这个独自战斗了这么多年的异界盟主。”
我那时想,大概唯一能够摆脱怀疑的途径便是将我的身份、我所经历的抖露出来。血与债是最直白的证据。
我试探性地说道:“盟主......”
“请说,”
“其实......”我唤起心底的勇气,“实际上,我是超人类与北国仙灵的混血,我的母亲名叫竹蹀,是北国仙灵,父亲名为尊铭。”
苏台风再次仔细端详我的脸庞:“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觉得你长得是那样像尊哲的后代。你听闻过墨昙时代的历史吗?可是我的祖先把你的祖先救下来的。”
“嗯,”我没想到她在听闻我的身世后竟对我是这样的亲切,“我听闻过,不止如此,我也听闻过少量的墨昙理论,并知道我的父亲曾将我改造成了他的备用躯体。是在幸运,他出了差错,我也得以存活下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苏台风的神情突然凝重起来。
我继续说道:“苏弋琳追杀过我、拷问过我,我也在挣扎着存活下来的过程中了解了苏弋琳与墨尊的计划,他们要振兴墨昙理论,重新将超人类机械化......”
我不知多久没有说过这些字眼了,它们对于现在的我竟是如此的陌生。
“如今她有一个盟友——海妖樨洛,拥有着能够迷惑并控制一切生灵的妖术。我在仙人的嘱托下前去降伏在人类世界为非作歹的海妖,事成后却被苏弋琳找到了藏身之处,将我打得奄奄一息,并把海妖救了出来。”
“忘川,”苏台风突然将我打断,“你说的这位海妖盟友,我确实从我的密探口中有所耳闻,还听说她有一个有着异界盟主血脉的儿子——这正是她用来赢得民众心服的砝码——我倒觉得此人极像先前被我岳母收养的一只北国仙灵......愿闻其详。”
我耐心地解释道:“北国仙灵与北国海妖大相径庭。仙灵追求的是精神境界、自然之法;海妖跟从的是无止境的欲望、不公平的等级。我从我所接触的信息中听闻,樨洛正是那位在盟主府服务过的丫头,也正是她以妖术迷惑了前任盟主白限,以至于让盟主府的重担全部落到了您的手中。她被赶到人类世界后,实际上已经有了身孕,遂将计就计,迷惑了人类世界资本区的执政者白董事长,为她们母子谋了个好前途,也方便让她的儿子姓白。”
“竟是白沁泠!”稔寐感叹道,“盟主大人不要怪我无礼打断,白沁泠是弑月原本的未婚夫,但他吸食毒品,还害了弑月。我也明白了,那场婚礼上见到的那位粉发女人,正是樨洛!”
苏台风皱了皱眉,将茶杯放下:“竟是如此。”接着,她突然温柔地笑了:“不过,忘川,你真好,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多亏了你,简直帮了我的大忙了,我都不知道我需要忙多久才能弄清楚对面的一切了......”
这是我首次以“忘川”的身份与苏台风盟主面对面交流,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是用怎样的方法让稔寐心服得这样死心塌地,如今切身体会,才感到她洋溢的发自心底的热情是这样地如火般炽热,如深渊般丰厚而流淌不尽,如漫山遍野的鲜花般纯真而诚意。或许她也有时会像苏弋琳一样冷酷无情,但此刻她心中的情感是绝对动人的,虽然或许仅仅是人为制造的而已。
盟主轻咳了两声:“话说回来,忘川。接下来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会和我的司令们计划作战安排,稔寐、未知和弑泪也将加入,你则需要和其他士兵一起继续进行练习,提升你的战斗技术。最后的战前全体会议上,会由我和我的秘书们为你们颁发职务与作战方向,需要你服从安排,听从指示。”
“好的!”我坚定地答应道,以迎合苏台风的热情,虽然我也明白,我的心中仍如泛滥着波纹的湖面般,优柔不定。沉默了片刻,我鼓起勇气,向苏台风提起我的要求。我告诉了她奈何仙人给我的条件。
令我惊喜的是,苏台风不仅点头接受了,还要稔寐出去回避,单独与我谈话一番。
我在她让我坐下的椅子上等候了许久,终于,她拿着一把翠绿色的匕首,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她离我很近,近到我能问道她身上的化妆品气息,近到我能感受到她随身带有的母爱气息。
她郑重地将匕首装进皮匣中,对我说道:“忘川,这把匕首,和绯焰唐刀一起,是昔日苏迪从北国得到的宝物,将它刺进心脏,它便能治愈好那个人身上的所有伤口,甚至筋骨与神经的断裂,都能治愈——只要他的心脏还未停止跳动。由于它不如绯焰唐刀那样有威力,所以在异界的关注度不强。如今它传到了我的手中。只是可惜啊,其中的北国之力早已流失殆尽,先贤的英魂也不再受召与我的心愿。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所以,你便拿着它吧,你具有一半以上的北国血脉,吸收过北国大地上的灵气,又会些北国法术。假如真的遇到了救急时刻,说不定你能用上,也算是为你的这段旅程延长了时间吧。”
我愈发地敬爱苏台风盟主了,既是被她打动了,又是由于她和稔寐的关系。因为稔寐的侠义与可爱,我也觉得和她关系亲近的苏台风也和她一样侠义可爱。
临走前,盟主真诚地说道:“我亲爱的北国朋友,不要觉得稔寐这样忠诚,就代表着你也必须对我往死里效忠。这场战争为的并不是我,而是为了异界人民,为了让他们有更美好的、而非作为苏弋琳的工具的人生,也是为了我们心中的这份理想。因为心中的爱,我愿意至死守护着我的子民们,但你不一样。所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离开——但你必须提前向我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