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耳畔,再次传来了北国的诵诗声。
钟鼓的节奏柔长舒缓,古琴的泛音平静端庄,隐去了宫殿的华贵,而只剩那看起平凡却难以追及的大气,是只有簪花皇帝才能支撑起来的场面。
稔寐静静地聆听至曲末的收声,等待宫女们有序地在锦绣衣裳的摇摆中款款而去,端坐于大殿之上的簪花缓缓抬头。
面对眼前这位虽制造了许多疑惑与忧虑,却每日都在为自己提供帮助的贵人,稔寐以在盟主府内学到的姿势向他行礼。
簪花却轻轻摇头道:“以超人类能够理解之语言来将,右手在前,按在髋骨之上,并腿屈膝,颔首,此为小礼。只此见面,你又是......哈哈,所谓的异界盟主继承人,大礼便免了。”
稔寐努力照做,接着在御窑金砖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空荡的大堂中,传来了簪花皇帝突兀的鼓掌声。“好,”他微笑道,“我已为你观之。一切都开始往如意的方向发展了。我也确实没有料到,你会......”
稔寐明白,他是再说傍晚湖边的故事。如果要为那个故事加一个形容词,或许仅有“浪漫”能够有几分相合,可这个词也仍与之大相径庭。
“呵呵,”簪花拍了一下金丝楠木的座椅,“有的时候,用自己的理性去放任自己那感性的一部分在可控的限度内胡作非为,置结果于不顾,大概正是稔寐才能做到的吧。不过,倒不如说,是你这不着调的性格——或许能称之为个性——帮助了你。”
“敢问......”稔寐不是很明白。
“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的时候不明白要比明白更有作用。”说着,簪花打了一个响指,几个侍从搬着一个箱子从暗处走了上来。“咔哒”一声,箱子开了,里面是一件华美的北国衣服,是红宝石色的衬衣、青莲色的裙子与外套和墨色的靴子。衬衣写有稔寐的名字,外套上绣有孔雀绿色的花纹,靴子则用金丝镶了边。很快,又有几位宫女携来了几只画屏,阻隔在稔寐与簪花之间,帮她换好了新衣,未等稔寐来得及去欣赏那画屏上的北国江山图,便将其撤走了,一切行云流水。
“怎么样?”簪花问道,“托我的侍从们为你量身定做的,既优雅大气,又方便行动,还跟你的美貌相得益彰。穿上它去面对你的血光之灾,也算是孤的最后一点心意了吧。”
稔寐没能抓住说话的间隙来道谢,便听簪花皇帝继续说道:“我觉得咱们没必要继续说什么实实在在的了。我今天还想留你一会,是想与你讨论一件超人类的器物——历史机。请放心,旁人已经退下了。
“忘川倒是有所了解,我不知你是否在盟主府有所耳闻。历史机是墨昙理论中提及到的一种机器,是一种智能之物,能从历史信息之中找寻历史规律,预测未来。虽然墨昙理论中的大部分内容,包括历史机,都成为了禁止之物,但仍有人在研究。据我所知——你可以揣测是从忘川那里得知还是另辟蹊径而听闻的——科技部和军事部都有相关研究,而盟主府也或许参与了一二。先前苏弋琳去抓捕未知与未来,便是因为历史机向她预测,那两个孩子会对异界造成威胁。我不知道如果她没有采取行动将会怎样,可这两个孩子确实牵连出了一些对于异界来说前所未有的状况。”
他顿了顿,睁开那灰色的双眼道:“所以,小稔,你觉得历史机是否真有预言的能力?”
“理论来讲,确实有。”稔寐中肯地答道。
“可是?”簪花眯着眼睛微笑,“把话说完啊,小稔。你要知道,在这座宫殿之中,没有人跟我有权力只把话说一半。”
“可是,”稔寐答道,“形成历史的因素太复杂了,人性也同样是个复杂的东西,更何况社会上有那么多人。历史中的因果关系、相关关系与不确定关系数不胜数......我不认为以我们现在的科技能够做出多么精准的预言,或许需要什么更好的材料。再说,超人类几乎抹杀了除墨昙时代以外的历史。我不认为,这样做会让他们有什么受益,会让他们的历史机有什么收益。”
簪花轻轻地笑了:“不错,或许苏弋琳制造的那台东西的确是你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了。不过,你不要只把目光局限于超人类之上。对于人类,打一个比方,假如他们制造出一台历史机,他们能够实现预测未来吗?”
“不,”稔寐不假思索道,“他们不知道有超人类在暗中操纵着他们。”
“不。”簪花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他们原本的数据里,就已经包含了超人类干预的内容,所以预测不但不会偏离,或许还能让他们发现超人类的存在。所以说,历史机这样粗糙,结果这样不精确,作用又微乎其微,有能力统治异界的墨昙提出了它,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些崇拜他的后人造出一些不明不白地东西吗?”
稔寐惊叹道:“难道是为了发现比超人类更高一级的生命,或者说文明,发现那个‘超超人类’,像超人类控制人类一样控制着超人类的东西?”
皇帝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以我的智慧,至多至多,也只能不清不明地解读那天上的繁星与地上的人心——而假如把目光放到北国,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所仰望的能够昭示命运的星空,就是一种更为浩瀚、更为美丽、更为伟大的历史机吗?”
稔寐沉默了。
他继续说道:“星空记录历史,昭示未来,真像是一种历史机。而以我每夜的观星,历来发现,苏弋琳的历史机的那个结果,星空也曾有预示。这真的只是巧合吗?你我都太渺小了,我不知道在我登基之前北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充满梦幻色彩的山川与星河是怎样诞生,一个个丽质多情的生灵又是怎样被孕育,而海中的妖兽又是为何存在。你会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北国人,一种感性的生命,应该思考的问题。可是——”
说着,簪花站了起来,走到稔寐面前,摘掉了龙角形状的帽子,将长长的栗色发丝束了起来,睁开了那深灰色的朦胧双目。
“请站起来,我允许你仔细地打量我,小稔,在我重新坐下之前。你觉得,我真的是北国生灵吗?”
稔寐一时间有些无措,只是不安地胡乱移动着目光。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深邃而冷峻的灰色双眸、坚硬粗糙的栗色发质......竟与曾经的未知有几分相似。可稔寐不敢胡乱猜想,生怕有所冒犯,生怕酿成大祸。同时,乘着靠近的机会,她也得以更为清晰地一睹皇帝手中那精美的簪花。明显能看出,簪花的尖端套着一层薄薄的壳,像是刀鞘一样,甚至还残留着早就干透了的血迹。而另一端,则雕着两种花卉——紫薇与昙花。
刹那间,簪花散开了长发,转过身去,金黄的衣袍在空中飒然飘动,随着他的脚步向前款款摆动。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稔寐知道,她要醒来了。
迷糊之中,她听到了簪花的低语:
“有些人,以为自己有了归属,实际上本为异乡人。惜哉!早已沉溺于不属于自己之温柔,也无法寻到真正的归处。所以哉,他究竟该去该留?‘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今日汝所闻之诗如是说。可惜啊,梦寐以求的,都面目全非也。趁异界之真相还未水落石出,趁一切还未真正到来,还有机会去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