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古琴有节奏地演奏着,伴随着宫女的合唱,与首饰有节奏的叮当作响声,一遍一遍,循环往复,直到稔寐眼前的宫廷渐渐清晰。
她还在昨日的观星阁,簪花也站在她身旁眯眼看着她,宫女们则在他们俩周围围了几圈,仍在不停地奏乐、演唱着,还循着节奏有序地摇摆。轻盈的长裙与夺目的腰佩如漩涡般旋转着,让稔寐觉得头晕目眩。
簪花缓缓地深处一只手指,指向天边的一颗红星道:“今日稔寐的命星,心宿之二,有些不稳哪......或许对于你来说,还算正常,可这不稳的程度,已远远超出了北国人的范围。”
“......什么?”稔寐听不清,因为簪花那低沉的声音早已散逸在了音乐之中。
簪花皇帝微微一笑,命宫女们退下,却没有重复方才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也怪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考虑,甚至将你的思维以北国仙灵的思维来类比......”
他突然转身,背过手去:“我是高看你了啊。我还以为,短短两三日,不会对你造成多大伤害。”
“是我太脆弱了。”稔寐自言自语道。
“不!”簪花摆了摆手,“在你们超人类的眼中,你的存在,截止于‘死亡’。但对北国仙灵来说,人生是无尽的。或曰,其为轮回。可我认为这‘轮回’不大准确,倒不如说过,它是无尽的,不一定循环,也不一定不复返,唯一的界限,便是你不能够绝对地控制它。所以,你们超人类总是想着,‘生前’要做些什么、要想些什么,甚至贪婪地希望自己长久地活着,超出一般的界限。但北国人不一样,我们虽忌讳不吉利的死亡,但也不惧怕将要前来的终结,那一瞬间,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消散,与自然重新合二为一,踏上另一段旅程的过程。就像人类世界的温带,花草树木总会凋零枯萎,又在春天发芽开花,虽有失去,虽有终结,却一直在整颗植物的生命进程当中。哪怕其整个地倒下、腐烂,也仍会融于土壤,成为下一株草、下一颗树的养料,与下一个生命融合,而非彻底终结。况且,当下的你,也仅仅是驻留于当下,过去的一切,皆无法真正地改变,皆是‘已逝之物’,每个片刻的你不也在走向那个片刻的终结吗?”
“我觉得我不在乎‘死’了。”稔寐干脆地打断道。
“是吗?”簪花饶有趣味地笑了,“呵呵......那你也有执念,有以‘死’为界限的狭隘的执念!不然,为何你老挂念那‘血光之灾’不放,不然为何你的命星那样颤动?”
稔寐深吸一口气,沉默一会,将她所能想到的,全部吐露出来了:“我不在乎‘血光之灾’,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在乎了!我只是还留恋着盟主府,留恋着我的母亲苏台风,留恋着我的同伴姜汁冰淇淋,留恋着曾经的时光。我留恋曾经的未知,也......也留恋苏苡萱。并且,我实在适应不了人类世界——我太脆弱了——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好。我甚至,还对不起未来,我不仅糟蹋了她的身体,还毁了她的名声......”
簪花依旧微笑着:“小稔啊小稔,你确实变了。我这几日与你交谈,去通过我的能力窥探你的命运与你的过往,愈发地发现,你和忘川口中的你,大相径庭啊......你已从那个戏谑着让杀人犯亲手终结掉你的稔寐,变成了有那么多挂念之物、挂念之人的稔寐。不得不说,你将你与他人间的羁绊看得太重了......或许在他们看来,并非如此。容我直言不讳,对我来说,你也只是我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你知道,皇帝,是天子吗?我是上天的孩子,自然懂得解读天象,并向我的子民传达自然——而非神明——的旨意。而你看这天边星辰,每个命星,都是独立存在的,星与星间相隔甚远,长过光年。你与其他人,也是这样的遥远,看似羁绊深厚,实则皆为过客,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同理,你之于人类世界,是一个‘异类’,在异界中,你又哪里融入他们?还不是每天要学习着各种严苛的规矩、养成着奇怪的习惯、适应着特殊的环境、忍耐着孤独与压力,期盼着那与姜汁冰淇淋交谈的片刻?或许你们的确有更深一层、别与常人的内在联系,但你留恋他,原因大概也逃不开‘熟悉’二字。你熟悉盟主府后,不也开始留恋了?或许,当你真正地熟悉人类社会,也能够留恋它吧。”
“还是——”他快速地睁眼而后再次眯上,“你贪恋盟主府的物质生活?......小稔,我想,你不至于变成这样一个人吧。要知道,对物质的贪恋——而非需求——可是‘肉性’的产物,也是狭隘的,以‘死’为界限的执念!人类与超人类目光不够开阔,才会有这样的贪恋。如果你真的如此,我劝你让自己的心胸开阔一些。只有当你的心胸足够开阔,储备足够丰富,获得了足够的智慧,你才能够有‘超性’甚至‘灵性’的需求,而非局限于眼前的苟且。因为你的‘一生’,至于空间与时间上无限广阔的宇宙,实在渺小,如果你以‘死’为界限,目光也自然渺小。当你真正用宇宙的眼光观物时,你所追求的,就从个体到了集体,从集体到了真正的‘美好’。你将不止追求享乐,而想要去‘留好名’,想要为你的文明做贡献。接着,你会意识到所谓的‘名’、甚至‘文明’也都是短暂的,都不如那大自然伟大,都不如那宇宙广阔永恒,都不如那哲学深邃......那便去探索,去追逐吧,尽情地追逐吧!而当你探索至深、思考之透彻时,蓦然回首,你会拾起真正的你。你会发觉,一味地追逐辽阔与永恒,你会迷失自我,你会在理智中渐渐失去你复杂的性情,不顾一切地将渺小的你融入真理作用微乎其微,只会让你愈发渺小,因为你是人,你有人性,你有真诚纯粹的真、善、美——那是理性追逐的旅途中难以使用的、真真正正的、你的精华。到那时,你会真正明白、理解北国人,理解我们的感性,理解我们的从容,理解我们的包容,你也会为你曾经的划分界限、排除异己、压抑美好情绪之行为感到自惭形秽。尽情地展现你性情中的美好,用艺术,用奋斗,用爱,用礼仪,是最令人快乐的......那样至高无上的欢愉,或许都不能用快乐来形容了。或许你还会真正地领悟‘天机’,而变成像北国仙灵一样自由洒脱的存在。世事肮脏、旁人冷漠都无所畏惧,因为展现性情之美便已足够,无需与那些肮脏之物同流合污,甚至你的世界也会变得美好。当然,这只是目前北国人的境界,我也不知道这种追寻要持续到什么地步,不过光是这些已经够你踏上一大段旅途了。当然,我所言之目的地,并非你就能变得与宇宙一样伟大永恒,只是因为你足够认识自我,紧握住了你拥有的同宇宙一样伟大之物,甚至是物质、理性的宇宙所缺失的精神、感性之物......不过,或许连我的话语,你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理解。这很正常。便从容地面对一切吧。”
二人沉默良久,没有对话。簪花皇帝又命那群宫女出来奏乐。
稔寐仔细地听,仔细地思考方才簪花所言,只觉得想开了很多,却未获得什么“天机”,没有“悟得”、没有“开窍”。簪花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在宫乐中缓缓说道:“稔寐还是敏感啊,今日才说了这么几通话,就被我的言语感染了一遍又一遍。想必你的命星不稳,也一般是缘于你敏感的性情吧......我掐指一算,距离血光之灾,我们只能见一次面了。明晚早些入睡,我有礼物要送你,也有一些嘱托。你自言无畏,便是好的......那边让我与奈何仙人见识一下,忘川让我们认识的小稔,能有多无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