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稔寐躺在她醒来的床上,闻着被褥上未来的体香,沉沉第睡去了。一天的疲惫与不适已让她没有精神思虑下去。
沉睡之中,不知从何方突然传来了袅袅的乐声,有筝有琴有管弦,华美大气,随着悦耳的银铃,有节律地荡漾着。渐渐地,又来了一阵仙女之音般的悠悠吟唱:
“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无色云间鹤,飞鸣天上来。”
稔寐迷糊地睁眼,却看到眼前是一片五彩斑斓、金碧辉煌,使劲眨了眨眼,清醒了三分,才惊觉周围又变了模样。被褥上是龙飞凤舞的彩秀,头顶是一片应接不暇的琉璃灯:八盏小灯拖着一只鹤形的大灯,每个小灯后面又各有三条长长的尾巴,尾巴末端挂着孔雀羽拼成的帘子。帘子之外的华丽,稔寐已无法想象。
惊讶之中,她又突然发觉有八双大眼睛注视着她:是八位穿着华丽、眉清目秀的少妇,两个在床头用大蒲扇扇着风,剩下趴在她躺着的大床上。有两个在给她捏肩,两个捶腿,两个揉脚。看稔寐醒了过来,便一起轻声嬉笑起来,凑近过来,一起看着稔寐那紫色的眼睛。要是此刻有一张镜子,能让稔寐也看到她如今的模样——不是未来而是稔寐——她一定会喜出望外吧。
“你们......”稔寐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美女,一时竟觉得害羞,故意扭过头去打量她们身上的霓裳羽衣。
其中一个扇蒲扇的笑了,对另一个人说了一阵悄悄话,那人便踩着木屐,轻轻提着裙子出去了。接着,那女孩转头对稔寐行了一个优雅的作揖礼,柔媚地问道:“在下几位侍寝得如何?方才那一觉睡得香吗?有什么想要我们做的,尽管吩咐,我们是托皇上的圣旨来招待你的。
“唔......”稔寐努力忽略那少妇眼里荡漾着的妩媚,不自然地轻声说道:“先不用了......只是......请不要触摸我了......不习惯......”
少妇未被长袖完全遮挡住的红唇微微开启,银牙间传来了轻灵的笑声:“那边依照你的来了。还要不要什么吃的、点心?或是听一支乐曲,抑或是让我们为你舞蹈?”
稔寐已慌张到失语,只是一直摇着头,不觉间流了许多汗,浸湿了被褥,裹在蚕丝被中的身体也觉得闷热躁动,幸好那枕边的少妇又摇起了蒲扇,缓解了压抑的气氛。
终于,在稔寐眼里熬过了一个世纪,帘子被轻轻推开了。
那是一位身着金黄龙袍,头戴高冠,左手捏着一只簪花,拖着一头栗色长发,眯着眼微笑着,飘飘然而至的长者——正是簪花皇帝。
他眨了眨眼,亲切地说道“小稔——抱歉让你久等了呀!跟宫女们玩得不错?”
突然出现了一个更为陌生的人,还是男性,不由得让稔寐再紧张了几分。她甚至紧张到不能回答。
“哈哈,”他笑了笑,“不要害怕呀,小稔。这样,我坐下来与你说话,你也坐起来吧。”
簪花皇帝坐在了旁边的交椅上,稔寐则在宫女的搀扶下不自在地坐了起来。
簪花又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小稔,小稔,名义上的异界盟主继承人。甚是不幸,家已破。而至于人未亡者,是幸是灾,喜忧参半。”
还没等稔寐回答他又和蔼地自问自答到:“小稔能听得明白否?不是很明白也。那我便尽可能用超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讲吧,再讲得慢一些。是我用我的力量邀请你来到了这里——位于北国的我的宫殿。北国是一处神奇的地方,我是这里的皇帝,也就是比盟主权力还要大的统治者。不过在这里万物生灵皆有各自的自由,不受我管辖。方才侍奉你的几位,是我的几位宫女。我有上千名宫女,都是貌美如花的生灵,爱音乐舞蹈,爱糕点梳妆,便被挑选进这座天堂来了。只是,她们仍含苞待放,情窦未开......你有没有喜欢的?”
“哈哈......”簪花又笑道,“玩笑罢了。好了,小稔,总该放松下来了吧?我把你召唤过来,是有原因的。”
“倒是放松了一些。”稔寐终于说话了,却仍保留着一丝放不下的不安。
“那就好。”簪花又眯起了眼睛,却不说话了。他思量了一会,遣散了宫女,突然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副长长的卷轴递到稔寐手中,给稔寐看卷轴上的星空。
“小稔可知我会从浩瀚星河中窥探命运?”簪花亲切地说道,“用北国之力召你至此,正是为了给你一点提示,让你得以从迷雾中解脱。”
稔寐正欲开口,簪花摆了摆手,接着说道:“你有什么疑惑,有什么痛苦,我尽知道。不必担忧,你还是可爱的小稔,你的那些朋友也未忘却你。你之所以成为未来,是当年中了北国海妖樨洛的妖术——怪我治国不当,放任那海妖去瞎惹祸。未知也一并中了妖术,才这样落魄,这样失忆。不必担心,只要海妖被降伏了,注意力不在你们身上了,妖术便可以慢慢褪去了,你也能够恢复真身了,多则三五年,少则数个礼拜。”
突然,他顿了顿:“只是,我真正想与你说的内容,比这要紧的多。你可知,一个月内,你将有血光之灾?你的命星位于心宿,往日恒常照耀,明灼耀眼,而近日红光摇烁,明灭不定,似大难临头。我的一个朋友名叫忘川,与你相识,托我为你窥探一下命运,我便开始了与星空的交流。如果我直接告诉你结果,不会吓到你吧?不出一个月,在一场婚礼上,一个橘色头发的超人类会要了你和你朋友的命。啊......说来骇人,也的确骇人——你还是被吓到了吧?小稔,你会只觉得这是一场梦吗?......忘川嘱托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定要为你想办法,力挽狂澜,只是目前来看单凭你一人的努力,希望诚然渺茫——又有谁会帮你?”
沉默已久的稔寐突然惊叹道:“那我该如何?皇帝......通灵的皇帝,为我想想办法吧。”
簪花却随和地笑了:“错,我并非通灵,一切的命运,一切的星空,都与江上之清风和山间之明月一样,是自然之力。你所能掌控的,也仅是你的限度之内的自然之力......目前,你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拒绝婚礼的请柬吧。”
拒绝请柬,有何难处?稔寐不解,却并未提出,而只是答谢道:“感谢簪花皇帝与忘川。原谅我的贪婪与渴望。我仍想知道,有没有更快的方法让我恢复到稔寐的形态?还有没有更安稳的方法彻底免除‘血光之灾’——能不能让忘川来找我?”
簪花瞥了一眼手中的簪花,眯眼说道:“命运之物,非你我所能更易,唯有在朦胧的暗示中接纳、顺从、做出不违背大势所趋的微小改变。不过,你的确是忘川给我讲的那个小稔,就算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死亡,也要去做自己——那就珍惜你如今身为‘稔寐’的模样吧,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北国之力造就的。只是可惜,忘川也刚刚九死一生,还在恢复中,目前是没有一点力量能够帮助你了。你更应该去看看你自己。”
稔寐听到这话立刻去循着交椅扶手上的反光去看自己的脸庞,看到那熟悉的黑发,与紫晶色并孔雀绿的双眼后,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想到离开北国,在人类世界苏醒后又不得不面对那面目全非的一切,脸上又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云。
“不必担忧,”簪花笑道,“倘若你真的要死去了,你也该庆幸——我愿意接受你成为北国仙灵的一员,享受北国的大好河山。”
稔寐想大声叫出来,却迫于眼前的皇帝的力量而没有出声。她想坚定地回绝他的邀请,她想指责他,指责他不了解自己,指责他不了解自己仍留恋于异界的一切。
簪花轻轻地拍了拍稔寐盖着的被褥,亲切地说道:“不必怨恨,一切皆为命运之笔。记住了吗?血光之灾、婚礼?”
稔寐突然想到了簪花口中的橘色头发的人,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台风。不,苏台风不可能伤害我,稔寐想着,思绪又跳转到苏苡萱身上,可她不是超人类。
“好梦总该醒......”簪花缓缓地说道,“今天的对话——虽然或许只是我一个人的独白——也要适可而止了。记住,命运不是你能够力挽狂澜的,而此时间你所能真正波及的事物又唯有你自己。之后的晚上,说不定哪个梦境中,你又会过来,与我洽谈,接受我的帮助。年轻的盟主继承人,,不,我想我还是应该叫你小稔。我欣赏你对于自我的追求与接纳包容的态度,也钦佩你的孤独与执着......”
他突然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包裹:“这是临别前最后的赠礼,便当你是异界盟主继承人,以表示我愿意与你所统治的异界交好。当然,更重要的,是为让你相信此梦。这是北国最好的海棠种子,最具生命力......”
稔寐接过包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再次朦胧起来,眼皮也渐渐沉重下去。
恍惚之间,她又听到了来时的音乐,只是唱词换了: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