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我竟睡了一个安稳的觉。可当我醒来时,周遭的一切再度改变,木桥与忘川河、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全都不见,周围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
“奈何仙人?”我呼唤着她的姓名,希望她能向我解释。
“奈何仙人?”我一边又一遍地呼唤着,可回应我的只是一片静寂。
不,这一切不可能突然消失。我的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猜测:“仙人,您是不是又想试探我了?”
可她依旧没有回答我。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了钢铁的撞击声,我立刻回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两道粗大的铁索从天的尽头伸下来,交叉后插入了大地,而在两道铁索的交叉处,娇小的灼羽双目无神,被稍细的铁索从腰间捆绑住,另有两把交叉着的长枪穿过了她的腹腔。
猩红色的鲜血从她身上滴了下来,一滴滴地吸进大地,她的肤色惨白,像是蒙上了一层千年的霜。
“灼羽!”我下意识地奔去,双腿却突然软掉,瘫倒在地上不能移动,我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无法思考。我不知自己在恐惧着什么,但那恐惧感是如此强烈,使劲拉扯着我的灵魂,将它扯断,让它失去理智。我仿佛随时都会再变回那个女鬼。
“忘川…”‘灼羽’吃力地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杀我……”
杀!这是一个多么残忍多么血腥的词汇!我丝毫未想如此对待你啊,灼羽!
可没等我想好该如何解释,她又开口了:“忘川,我始终没有想到,竟是你终结了我的生命。”
不,不是我,是那剥夺我理智的恶魔啊!
……要不是我默许那恶魔在我的心中肆意妄为,又怎么会出现这个结局。
“忘川…”‘灼羽’悔恨地说道,“我那么爱你,也终究没能改变你……我遇到你,就是今生最大的不幸吧。”
今生最大的不幸!哦!都是我造的孽!如果我能……
“事已至此…”灼羽的身影一点点消散而去,“你已…无法改变了……”
我像抓住她的幻影、想告诉她我心中的全部,可那强烈的恐惧感仿佛一只滴着毒液的钩子,钩住了我的神经中枢,压迫着我的思想,一点点地支配我……
突然,奈何的声音打破了这死一般的静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冷冷地说道:“十四点十五分,你醒来了。或曰‘一日之计在于晨’,你的清晨已经过去了。你是想从今天开始练功,还是明天?或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的今日还剩几时呢?不如……”
渐渐地,她的声音衰弱下去了,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改过了周遭一切声响。我仍在那里浑浑噩噩地瘫软着,恐惧着,神经紧绷着。硕大的冷汗接连从额头流了下来,肆意碾压过一根根竖直的汗毛,在掠过那变得无比敏感的神经末梢……我像一个经过了无数严刑拷打却死不招供的俘虏,已被折磨得失去神智,只会战栗着,等待着下一瞬间——那一瞬间会有一把利刃、或是一把手枪、甚至其它武器,来无情地终结掉我的生命。然后,地上只会有一滩血,和冷漠甚至邪恶地笑着的杀手……不能失去理智、不能失去理智、我奋力挣扎着,可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在我脑海里循环了一遍又一遍……这种感觉,和那天我害死灼羽前的感觉一样。
……如果我失去理智,就会变成“女鬼”。
……如果我变成“女鬼”,就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奈何仙人,在我身边……
不过以她的能力,可以瞬间将失控的我碾为灰烬,我就不会再失去理智、伤害到他人了……或许被她神圣地处决掉,也好。
……
不知恐惧了多久,奈何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忘川,怎么啦?”她笑着问道。
可我的头脑还在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她的话。
“忘川……”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她打量了我一会,随后开始搅动起周围的尘埃。渐渐地,一粒粒尘埃从大地上漂浮起来,各自染上了淡淡的色彩,然后汇集成一团团……我的周围变得明亮起来,突然,脑中的嗡嗡声逐渐减弱,我也能看到周围的景物了:这是一片红柿林,无边无际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灯笼般的果实,树是灰蒙蒙的一片,柿子也只是淡橙色的一团,但它们仿佛真的是灯笼,为我点亮了一片天地,温暖着我,让我的心里甜丝丝、暖洋洋的。我的心自上而下的被一种幸福感填充了——那是一种让人安心、让人有归属感的幸福。
奈何站在我身旁,微笑着看向我:“如何?”
简直太神奇了!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先前的恐惧与脑中“嗡嗡”的混乱全然消失,只剩下那个有理智的忘川,在这美景中徜徉着,并连连惊叹她的能力,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好连连点头。
“还行吧?”她笑着说道,“朦朦胧胧的,并不真实,却有不可言的美,与家乡的味道。”
“太神奇了,”我感叹道,“如果我能够掌握北国力量,也可以如此创造吗?”
“当然不行。”她无情地说道,“你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的确如此。我沉默了,凝视着前方的红柿林。
“唉。”奈何轻叹一声,“我未料到,你心中的恐惧竟如此强烈。方才的感觉很难受,像个……像个失常的人。不是吗,忘川?”
“是。”我低声答道。
她也凝视着那片抽象的红柿林,一字一句地说道:“忘川。我虽独居于此,看似不谙世事,实则早就通过簪花的占星术了解了你的过往。我想,大概你真正恐惧着的,不是眼前的鲜血,而是‘恐惧’本身。你最初恐惧机器人的杀戮行为,于是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鬼’。你又恐惧身为‘女鬼’的过往,于是失去控制害死了灼羽……你害怕人性中的恶,尤其是你心中的恶。你拥有的太多了,你拥有那么多的经历、那么多的知识,甚至拥有控制旧超人类驻人类世界总部的权力。拥有得越多,便越贪婪,便越远离那‘一无所有’的境界,便越被肉体的欲望所支配。现在的你,在如此浑浑噩噩的心态下,又能支配什么呢?不过是…仓惶的猎物罢了。你根本无法拥有‘北国之力’。我曾经……几乎一无所有过。当你真正一无所有时,你会发现,‘自我’变成了最好掌控的那个。如何一无所有?诚然,饮下孟婆汤是最好的选择,你会忘却前尘,放下一切……可你没有这样的条件。你的精神状况太差了。今天的日程便推掉了。或曰‘一寸光阴一寸金’,可以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拥有光阴。”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挥了挥手,顷刻间红柿林的幻象便消散而去,回到了它们最初的状态——“尘埃”。
奈何回头牵起我的手。她那尘埃组成的瘦骨嶙峋的手臂穿过了我的臂膀,却营造出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站了起来。
“跟着我。”她命令道,随后用北国之力变出了一只木舟,并同时以另一道无形之力将我推到了舟上。刹那间,木舟以极快的速度行了起来,向着忘川河的尽头。周围的景物模糊成一团,唯有奈何的容颜在她的身躯上飘荡着,庄严,神圣,却又慈祥。
在她的带领下,我们离忘川河尽头的那束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道光闪现而过,它是如此强烈,令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我已来到了一座小木屋前。木屋对面有一只蔚蓝色的湖畔,湖水清澈,水面泛着点点金光。湖与木屋的周围,是无尽的竹林,竹林下方是茵茵绿草,飘着淡淡的花香。鹅毛般的白雪簌簌地下落,遇到地面便消失了不见——这里是北国。渐渐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团尘雾,却只有奈何的声音,而不见她的身影。
“这里是你父母的故居。”她平淡地说道,“也是你出生的地方。这里的周围是无限竹林,一旦步入竹林,若无偶蹄目生灵陪伴,便注定会迷路,永远地迷失,所以千万要注意安全。不过我为你设置了结界,你无法离开这片区域,步入竹林。我想你对你的父亲有所了解,但并不了解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名为竹蹀,是独角兽,通体碧绿,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素束,齿如含贝。或曰‘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那个倾城倾国的,便是了。可惜她饮了太多孟婆汤,竟患了失忆之症,记不得任何东西……就算遇上她,也难以有交集了。或许有幸,她会来此饮水……”
她顿了顿,“我只是说有幸,其实根本不可能。”
她没等我回复便调转话题:“从今晚开始,你便要住在这木屋中,我早已令人安排好了,生活物资应有尽有,每日也会有人为你送食物。你的任务便是要用木屋里的渔具钓鱼,除了钓鱼与休息外不得干其他事或想入非非。钓鱼需心静,手不能抖动一丝一毫,否则鱼被惊到便不会上钩了。你要一直盯着鱼钩,紧紧地看着它,直到你的心中只有平静的湖面——哪怕有一丝波纹,都要察觉到,即使鱼竿的另一端有一丝颤动,都要感受到。全身心地感受这一切吧,直到你的心也如这湖面一般平静……记住,钓到十条鱼前,不要有一丝松懈。一旦你钓上了第十条鱼,我便会来接你,带你回到忘川幻境。而在此之前,我也会时刻关注着你……不必紧张,只是防止你发生意外罢了……”
她又提到了另一点,叫做“天人合一”,并又补充了一堆抽象的语句。对于这些,我均一知半解,我明白她已解释得很清楚了,只是我的感悟能力不够。十条鱼,看似不多,但我害怕自己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够掌握。就连奈何如此直白的话语我也仅仅听了个一知半解,恐怕我的确没有习得“北国之力”的天分了吧……
最后,奈何嘱咐道:“我叫簪花为你调了一剂药,他的医术也非同一般。记得每天喝一碗,或许会有所帮助。忘川,去吧,对于北国人来说,心灵的感悟极为重要,这不无道理。让心静下来……”
“暂别。”奈何沉默了一会补充道。随后,我眼前的那片尘雾消散而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湖边……
我拿起鱼钩,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将鱼饵串在鱼钩上,将其抛入水中……
……许久以后,我的腿都麻木了,却未感受到鱼钩的移动。如此清澈的湖畔,怎能没有鱼儿游荡?或许是我不够平静,鱼感受到了鱼饵微微的颤抖,便没有咬钩吧。我便继续等着、等着,直到夕阳西下,一只白鹿奔跑过来,为我送上一天的饭菜,我才将鱼钩拉了回来,腿竟麻木得无法站立——可鱼饵竟消失了。难道是我没有注意到它的移动?一遍用着晚饭,我一边回忆着方才的失败与奈何说过的话。果然,我的心不够静。我还需一点点体会这般境界,一点点感受……
一天、又一天,我还是一无所获。我开始出现幻觉,幻想着鱼钩微微颤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拽回,却不见鱼,只有部分残留着的鱼饵。一次次的幻觉,一次次的失败。我甚至尝试过用之前的钓鱼时间推导出鱼上钩的平均时间,来确定我再何时收钩会有最大概率钓到鱼,可依旧失败了……不知过了多久,夕阳一次次下落,白鹿一次次为我送来佳肴,可仍是没有一条鱼上钩。我仍未接近“心湖平静”或“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不知不觉的“感悟”过程中,我竟有些忘我,不知不觉间将那些恐惧抛掷脑后了。这段时间我也成长了不少。北国不像人类世界或异界,有各式各样的机器帮你做事,我需要亲自洗衣服、亲自打扫、甚至在河里沐浴。我学会了这些技能,并开始融入自然风光。我愈发地喜欢北国的一切了——北国的风景、北国的雪、北国的气息、北国的生灵……渐渐地,我的一呼一吸,竟与天地之息有几分协调了。刹那间,我竟觉得这天、这地、这草、这雪都与我合为一体了,我仿佛成了一棵树,深深地扎根于这土壤之中,吸收着天地间的营养精华,吐息着万物的生命之力。挥手,千里外的山岳都要为我撼动;仰头,深海中的珊瑚也要为我生长……
可我依旧没有得到“北国之力”,也仍没有一条鱼上钩。
……
一日午后,我正赤裸着上半身躺在草地上午休,背后突然传来了奈何的声音。
“哟,昔日皮包骨的女鬼忘川都有腹肌了,”她笑道,“这几天成长得不错呀。”
我连忙起身,套上还未完全晾干的上衣,羞愧地望向她:“可是……我不才,仍未钓到一条鱼。
尘雾之中,奈何的身影清晰可见。她笑道:“你看,这不已经有十条鱼了吗?”
“啊?”我惊异地向桶中看去,果然有十条活生生的鲤鱼在悠闲地游荡着。
“这湖里根本没有鱼。”她说道,“或曰‘水至清则无鱼’,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还是……那么相信我的话呢?不过,目的达到了,你的心比之前清静多了,就连体格也有了提升……不错!你该回去了,不该在这里耽误更多时辰了,随我回去吧。”
我回头回顾了一眼竹林。霎时间,竹叶微摇,一个裹着淡绿抹胸裙的生灵缓缓行来。她肤如凝脂,面若秋色,绿发若潺潺碧波卷至腰间,长睫毛下的琥珀色双眼楚楚动人……我惊呆了,痴痴地望着她。我想奔向她、拥住她,却不忍破坏这雅致的画面。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奈何,又转过头来——可竹蹀消失了。我向着她曾出现的方向凝视了许久,可她终未回来。
“母亲……”我默念着,拥入了通往忘川环境的那团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