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返聪明不假,幼习刀枪武艺也自不凡,却终究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心机城府远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对朝堂制衡的“大学问”也不甚明了,一听亲爹要砸他饭碗,赶他去边关,心里顿时慌了,左思右想没个对策,一着急便索性当面就问出来。
刘枫心里很清楚,似他这等出身勋业世家的功勋子弟,要么是胸无大志的酒囊饭袋,要么就格外有志气,能闯就不爱靠父母的,甚至一心想要超越父辈!——对于杨家,这个难度高如登天,可杨天返偏偏就属此类!
在他眼里,侍卫长一职无关富贵尊荣,也没有品序高低,真正要紧的是代表着皇帝陛下对他的欣赏与青睐!——天地良心,他确实是军二代,可受任此职,他爹娘未曾丝毫出力,全是他凭自己军略院的成绩竞争上岗的!说破天去他也占着理字!
可是!可是!要他下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啊!还是担任近卫军团统领、大楚军界第一人的父亲!跟自己的父亲……是没法讲理的!这可怎么办才好?除了求助眼前的皇帝,天下又有谁能让父亲改变主意呢?
这才有此一问!
不能说杨天返决策错误,皇帝确实是他保住饭碗的唯一希望,这本身不错的。可惜……根子上他却没猜透!——因为,皇帝本人的意愿,也是想让他下岗啊!
于是,杨天返看见皇帝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听见他温言善语地说:“天返啊,你的心,朕懂!可如果告诉你,朕也想让你去边关磨砺一番,你可愿意?”
“啊?!”杨天返惊大了嘴巴,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接着便是乱哄哄的一团麻,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刘枫治国秉政二十多年,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浆糊了,哪里容他细想,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朝廷的制度,你是知道的,统领之职不能世袭,这是恒制,是永例,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断断不能改了。——可是这样一来,碍于这条规矩,你留在长安,隶属近卫军团,那便不可能继任近卫统领之职,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
皇帝不胜惋惜地长叹口气:“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朕觉得可惜,觉得不能这样埋没了你。——这样吧,其余七大军团,朕便给你谕旨,准你随意挑选,爱去哪里都是个行!直接加副佐领衔!结结实实给朕带一带兵!待你磨砺成器,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朕再下旨,叫你衣锦还乡载誉荣归!如何?”
杨天返听了,失迷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不是“发配”而是“简拔”!——虽然都是去戍守边防,可个中区别大了去了!
他如今不过一个从四品武官,陛下竟有意培养我做军团统领么!?尤其是那句“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对杨大少来说太有杀伤力了!顿时大喜过望,满口答应谢恩不迭,什么“戍守边疆,耀兵塞外,固所愿也!”,又是“好男儿自当奋起行伍,身功战阵,马上取功名!”巴拉巴拉张嘴就来,激动地眼圈发红丢涕擤鼻,恨不得明日就走,直奔关外。
眼见杨大少如此孺子可教,刘枫也是一脸鼓励地望着他,用力点头,拍他肩膀,然后……有些无耻地笑了。——弱爆了!骚年!
确实,刘枫有心要把杨天返打发出去,而且不完全是因为他说的那样“不能埋没了你”,但也不是对他不满。——且不论杨家对朝廷的重要作用,光是这小子自己,也是一员很有潜力的大将之才!刘枫是真心要用他的!可也是真心要打发他走!
真正的原因,很复杂!
二子争储,在作出最后的决断之前,刘枫为君为父,必须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与适度。明睿先天处于弱势,被寄以厚望的武继业又投向了明轩,于是刘枫便重用与明睿交好的杨天返,让他在皇宫禁军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便是一种变相的制衡与保护措施。——有了杨天返,刘明睿就不虞被人“刺杀”。可能很小,但不得不防!
如今既然已定下明睿为储君,那么,把“储君红人”留在“现任皇帝”的身边,还管着皇帝的宫禁关防、出入平安,那就是一种潜在的风险!——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一种临时制度本身带来的风险。
是风险,那就势必要予以规避!——谁让这是帝王家呢?亲情很重要,不能少!但往往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安全这东西,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另外,明轩入罪被捕,也即将押返都城,到时候一定会圈禁在皇宫里。刘枫在这个时候就要反过来考虑了,变成要防着明睿万一狠下心来,利用杨天返的禁军力量“斩草除根”,虽然不愿往这上头想,可也是不能不防啊!
再有一说,帝王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也必须要有自己的嫡系!政界不愁,在刘枫多年来的暗中安排下,两个儿子各有各的班底,谁得势都能以大义之名收服另一派系。这不是很严重的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军权却不好含糊!——从明轩领兵平叛就能看出来了,刘枫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其实是这个更像自己的儿子,可惜……
总之!新君必须拥有自己在军中的嫡系势力,而且是最强大最忠心的力量!——这股力量需要一个领头人,杨天返就是最好的人选!如今将他下放到地方边镇军团,固然是锻炼能力,也是要他发展自己的势力与人脉,为将来儿子继位撑起一片天地!
最后,由自己做恶人把杨天返下放,为的就是明睿来日继位后再把他召回来,这是给新君“施恩”留余地。——是的,留余地!恩出自于上,收买人心的机会,老皇帝得给新皇帝留一点儿!为君为父,用心良苦着呐!
如此多繁深远的帝王心术,也难怪杨天返这样的官场新丁看糊涂了。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呢?
话说回来,作为皇帝,总是希望下头看透的人……越少越好!
“老爷!夫人!不得了啦!——皇上来了!”
杨家门馆满脸夸张连滚带爬地报进门去,仅数息功夫,仪门大开,杨胜飞杜寒玉带着一脸“惊喜”迎出来,尤其是杨胜飞,激动地不知怎么好了,远开八步嘴里就叫上了:“陛下!您怎么来了!”走得急,脚下一不留神,跌撞几步,“啪叽”摔了老大一跤,五十多岁人了,顿时跌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皇帝感动地搀扶起他,细眼看这位近卫统领的面目,左眼是青的,右腮是紫的,鼻子是肿的,嘴角是裂的,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把住他双臂,似责怪实心疼地温语说道:“哎呀,瞧你,跌得这么重!怎么这么不小心?走那么急做什么?朕来做客的,又不会跑喽!——古人倒履相迎,你倒好,来个滚地接驾,你啊,一片诚心,朕收到了!——如何……没摔坏了吧?”
“陛下放心,不痛!不痛!”杨胜飞业已花白的脑袋好一阵急摇,咧着嘴笑得欢实。
“好好!这就好,朕放心了。你也上了年纪,摔坏可不得了!”皇帝满面释怀,长舒一口气。只是心中忍笑:不容易啊胜飞!这招苦肉计你也想得到?——这一个跟斗跌过,就能掩盖你一脸的“竹笋烤肉”痕迹,不错!真的不错!难得这份急智,大有长进啊!——只是……你屁股上那个小小的泥脚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刘枫把眼往杨胜飞身后望去,果然杜寒玉俏生生立在那里,肃手垂肩,流眄巧笑……额不,应该是坏笑!——这个鬼丫头!“老娘专打下三路!”果然不是说说的!
“寒玉!朕来叨唠了!”皇帝有些日子没见杜寒玉了,心里又乐着,便率先打了招呼,十分热情。
“陛下大驾光临,杨家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杜寒玉笑吟吟过来,斯斯文文跪倒行了肃拜之礼,低眉敛衽,含睇宜笑,果然“修身养性知书达理日渐温柔”了不少,娇声道:“只是陛下也来的太突然,准备不周怠慢了您,微臣两口子如何担待得起呀!——天返你还笑?你这孩子,这大的事儿,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失仪可怎么得了?”
杨天返“面露惶恐”,刘枫自然少不了为他开脱:“是朕不让他通报的。”
于是皆大欢喜。刘枫这一顿饭,就留在杨府吃了。——席间,杨胜飞趁机替儿子请辞,杜寒玉只能干瞪眼,儿子呢,也大义凌然豪气万千地表示“将门虎子,岂能久居京师福荫祖父?爹娘明鉴,儿子必要出去闯荡一番!”
这个反应杨胜飞自然十分惊喜!万分满意!拍着桌子赞他“有出息!是老杨家的种!”皇帝也自然从善如流,赞一句“老子英雄儿好汉!”把杨天返“超迁拔擢、特旨简放”,做了永胜统领王五仓麾下的一员营主副佐领,戍守北疆名隘“山海关”。
杜寒玉惊怔半晌醒过神来,却是金口玉言已成定局。不过她根子里要的是儿子出息,可不是留在身边宠着,见是“升官外放”,又是“手握重兵”这般重用,哪里还有二话?一家子就在席上“谢主隆恩”了。
这一切自然的……就像排练多遍终于登台献艺似的,所有人都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也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顿饭,君臣相得,吃得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