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刘枫终于恢复过来,挥去泪又重新变得从容。他接过武若梅递来的茶杯,捂在手心里说:“消息还封锁着,局势也很稳定,就是这孩子如何处置叫人为难。——他终究是个皇子,又是平叛有功的将军,说拿就拿了,不明理的容易落人口实,什么父子相残兔死狗烹,这都是现成就有张口就来的,于朝廷的威信……怕是多少会有几分干碍。”
“另一头说,若是处置重了,赐死倒是一劳永逸,可就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可如果处置轻了,放纵了他,属国那边没法交代,对于朝廷将来也终究是个祸患……”刘枫的声音淡得像放凉了的白开水,一点滋味没有,也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完全是站在国家立场权衡利弊说话,愣是没有半点“舍不得儿子”的意思在里头。
武若梅虽是冰美人,可她终究是个女人,总归比男人感性一些,也更能体会刘枫在心底里深深压抑的悲痛。她用期颐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丈夫,她深知皇帝此刻貌似无异,其实正处于深切的迷茫中,是否真要“父子相残”,自己男人的建议能够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刘明轩是死是活,就看他的一句话了!
武若梅看得分明,武破虏更是了然于心,也更加知道自己责任重大。——照着他的本性,那是二话没有,唯有一个“杀”字!可是不知怎么的,对上刘枫看似无波却又深藏暗涌的眼神,老头子突然感到了一阵心疼,这个“杀”字在嘴边滚来滚去,却又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难道说……我是真的老了么?
武破虏自嘲地长叹口气,说道:“确实,二殿下有罪!罪还很重!——其中‘乱命’‘害民’两罪不消说,惨绝人寰,惊骇视听,已是十恶不赦之罪!第三大罪是‘养痈’,暗杀藩王祸乱北疆,妄图引祸自持拥兵自重。论心论行,歹毒险恶殊无可恕之处。更不用提,最后还萌生了谋逆之心,此罪通天,那更是天理不容万死莫赎!”
武破虏说一句,对面两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最后“万死莫赎”四字一出,刘枫已是骇然木坐面如死灰了。
听丈夫话里竟无半分生机,武若梅脸上也没了血色,呐呐地却也无从周旋,最后只是无奈摇头轻轻叹息:“只可怜了红妃娘娘……”
这句话传入耳中,刘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听武破虏话锋一转:“可这终归是小的、近的,陛下您是一改天地的开国圣君,格局眼光不能只看眼前,当以千秋万代之策谋之。——就说立储上头,您是开‘选贤为君’之先河,标榜后世千万年的典范!大楚皇朝,多少后代子孙都要遵从您这‘祖制’,若是弄出个‘夺嫡争鼎伏尸溅血’的开门红,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大凶之兆,也为我大楚朝万年江山种祸不浅!”
刘枫和武若梅都听呆了,心里不得不佩服,武破虏就有这本事,盖棺定论的死案,三言两语就给你活过来!
两人讶异间,只听武破虏继续说道:“所以说,二皇子其罪当死,论势,却又万万不能死!且是无论成败、是非、对错,二位皇子必须善终!这上头半点差池都不能有!如若不然,启了这个祸端,我大楚朝的承嗣之路……必将血雨腥风延祸无穷!——陛下明鉴,皇子谋逆罪犯不赦,此乃天经地义,奈何今世之义,却也是万世之罪!这个罪,哪怕是陛下您,也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这番话,已不是刻意为刘明轩开脱了,而是句句占先、字字在理,真真正正高屋建瓴谋国百世的玄谈阔论!刘枫顿时陷入沉思。
武若梅在旁挤眉弄眼频频点头,用力竖起了大拇指!武破虏神色如常恍如未见,只是端着茶壶专心喝茶。
沉默有顷,刘枫忽然笑了:“破虏,真有你的!我原本没想你会往生路上说,更没想到,你竟真的能说服我。——罢了罢了,你是对的,轩儿……不能死。”
武破虏极少见的,很“人性化”地微笑了一下,说:“陛下您样样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太过‘心怀天下’,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挑,什么错都往自己头上揽,虽然您是皇帝,可有时也难免太过苛刻了自己,这不好。该搁开手时就该搁开手,人活得轻松些,心也会变得豁达,这是小老百姓都有的福气,您可别轻易就给舍弃了。”
“破虏说的是!这上头,我是该向你多学学。”刘枫一脸认真地赞同道:“你致仕三年,在家里种了三年地,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其实你已经变了很多了!换了从前的你,哪会打滚耍赖不肯喝药呢。——是吧,若梅?”
一句话,屋里顿时溢满了笑声,沉凝的气氛也随之松泛下来。
笑声渐息,刘枫脸上还残留着轻松的笑意,仿佛不经意地问:“破虏,那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釜底抽薪!”
武破虏语调低沉地说:“先安人心为上,军功照算,三军照赏,谋逆更是绝不能提!但是二皇子他这个人……”武破虏突兀地顿了顿,用一种深沉、压抑,而又格外清晰的语调吐了两个字:“流放!”
刘枫目光一闪,心里掂掇着这两个字。
武破虏紧接着说道:“废除《割耳令》,那是题中应有之意,可也不能全盘否定,所谓‘有德无威必起恣横,有威无德必生异心’,对异族子民不能歧视打压,却也不该捧着惯着,越是宠,他越觉得自己卓尔不群非同一般,这于我朝融合两族的基本国策是背道而驰,甚至是极其不利的。”
听到这里,刘枫脑海里又猛地跳出两个字——切糕!
切糕啊切糕,虽只二字,字字千金!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重蹈的覆辙?
这一刻,带着那跨越时空的思想共鸣,刘枫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取武破虏的高见。他忽然有种感觉,武破虏早已想得很深很透,只是借着这次机会才向自己倾诉出来。
“二皇子所为跋扈凶残,固然令人发指,可是对于大楚朝廷来说,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至少,借着这场兵灾人祸,大楚强有力地展示了军队的强大威力,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警示,于国长远是利大于弊的。”
“因此,朝廷不能在这里头深究,更加不能点明他‘错了’!要说,也只说叛军胡乱攀咬以至王师误伤良善。为此,陛下和朝廷深感同情,对无辜受害者倍加补偿,被掠夺发买的妇孺由朝廷出面从将士手里再赎买回来!把坏事当好事来办,如此可保军心不变,两族皆大欢喜,天下大局也就此安稳了。”
“至于两位藩王,也确实要有所交代。不过要想明白一点,已发生了的事无可挽回,其之所以死咬着不放,也不全是心疼损失,所虑者再也!他们怕的是打蛇不死反遭其害!因此,陛下不妨私下里明说,这场平叛之役,鞑靼族确实受了委屈,这您都知道,可天家皇子终归代表了朝廷的脸面,不能显戮,故而革去王爵,流放海外,令其终身不得再履中土,也再没有复起为王的可能。只要没了这层顾虑,相信他们也是能够体谅和接受的。”
武破虏说着呵呵笑起来:“只要这二位点头默认,那咱们的余地可就大了!——海外,哼哼,海外大了去了!新设一个州郡,还怕找不着地方?——如此一来,对外是惩处,对内是分封,朝廷颜面不损,藩篱忠心不失,更要紧一头,史书九曲丹青粉饰之下,二殿下也就‘善终’了!”
刘枫霍然站起,哐当一声带倒了凳子,他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暖隔离燥热的空气,隔了好久才长处一口气,沉甸甸地说:“破虏,作为一个父亲,我谢谢你!”
毫无疑问,刘明轩论罪当死,刘枫谋划时不是没想过这个最坏的可能,也曾幻想过像海天、周昊乾那样,公而忘私大义灭亲。——可真正事到临头了,刘枫这才骇然发现,自己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对亲骨肉下毒手!哪怕这亲骨肉有杀自己的心!可说到底,这个心地不纯的儿子,终究是自己“逼反”的!
如果不是自己出于大局的考验,他原本未必会反,也未必要死,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
显然,这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家的铁血帝王应有的心态,甚至不如一个合格的政客。这一刻,刘枫陷入两难,甚至觉得有些羞愧,更有些作茧自缚。
他想起当年周昊乾在处死自己两个亲儿子后说过的话:“正因为你做不到,所以我才放心把孙女嫁给你啊。”自己当时还嘴硬:“现在做不到,今后难说!”
二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自己……终究是做不到啊!
所幸,武破虏今日的一席话,为他找到了“两全齐美”的法子,更难得是从长远出发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拥有了足够分量的理由,他就不会因为妄纵儿子而愧对天下臣民。此时此刻,刘枫真是满心欢喜!——罢罢,终身不见也好,至少……你还活着!
武破虏闻言一脸欣慰,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急智,他不无得意地瞥一眼对面的小娇妻,见其满脸敬仰之色,心里更加受用,不禁乐呵呵地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谦虚道:“诶!雕虫小技而已,几年不动弹,脑子都生锈了,不中用喽!”
刘枫忽然想起一事,转脸问向武若梅:“对了,我刚来时,破虏不肯喝药,你好像并不急,成竹在胸似的。——来,说说看,你原本打算怎么对付他?”
武破虏一听,心里也是好奇,心想这丫头难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铁定就能硬吃了自己?
武若梅嫣然一笑:“真的要说?——不好吧?”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怕什么,只管说!”
“咳咳……”武若梅清了清嗓子,拔腰挺胸,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根葱白素指点定了武破虏,眉飞色舞道:“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爷要是执意不肯喝药,我呀——就大声叫他爹爹!”
噗通!
两个男人一起栽了下去。刘枫擦干净鼻血竖起一根大拇指:“行!丫头,真有你的!”